那個時候,對趙家來說,甚或對整個中國來說,都是一段平平和和的好日子。剛從許多年的混亂中走出來,尚未走進另一種混亂。父母身體還算健康。父親業已渡過了離休的危機時期。五個孩子的五個家庭都建立了起來,雖然談不上大富大貴,一個個也是不愁吃穿。既無什麽風險,也沒太大的貧富懸殊。況且還有一個個很誘人的美麗遠景等在前頭:到什麽什麽時候翻兩番啦,到什麽什麽時候進小康啦……反正,是一個讓人心平氣和又充滿嚮往的時期。


    那次迴去,可可也是一個人物了。他讀完研究生,留校任了教。發表了一些據說是很有份量的論文。那些論文,中欣家的人都沒有看過,既便看到也不會感興趣,但那畢竟是在一些權威報刊上發表出來的。在北京的時候,還有國家體改委的電話打到趙家來找可可的。因此,中欣的父親與可可的話稍稍多了起來。他對可可研究的東西不清楚,便講自己打仗的經歷。但往往他一開口,幾個子女就一塊起鬧:又來了又來了!你那幾個段子我們都能背下來了--老子把他的襠一抓,他小子的眼睛就直勾勾了……大家一片譁然。老人也笑了,邊笑邊罵道:你們這些小錘子!沒有老子的那一抓,你們現在早就給小日本當亡國奴了。孩子們說,你把小日本說得多好,你抓他的襠,他還能讓你生了這麽一大堆--劈刺--西平對著父親做了一個捅刺刀的動作:早就讓你“死啦死啦的”。


    那次迴家,中欣最感意外的是,子女們都敢跟老爺子開玩笑了,有的玩笑甚至還開得很過分。從小到大,父親在他們心中是威嚴又神聖的天王。遠遠聽見他皮鞋的踏踏聲,汗毛都會立正的。父親的話,就是他們的最高指示--當然,父親許多的話本來就是毛主席的話,他任何時候都能找到適用的毛主席的話。他曾說,毛主席真是不簡單,把這個世界上的話都說盡了。到得後來,孩子們不光拿他說的話開玩笑,也拿毛主席說的話開玩笑了。比如家裏剩了一點飯,便會說:“糧食多了怎麽辦?”另一個便答道:“閑時吃稀,忙時吃幹!”


    開始的時候,一聽見這類褻瀆的語言,老人會立刻翻臉,勃然大怒:你們跟老子放屁!


    要是迴到往日,孩子們要嚇得打哆嗦了。可後來一點都不氣短了,一句話就能把老爺子頂到牆角旮旯裏,噎得老人半天說不出話來:您還這麽護著他呀?您當年西路軍的虧吃少啦?您文化大革命的虧吃少啦?您的彭老總是怎麽死的?


    子女們跟他起鬧,老人便去給幾個孫子輩講。偶爾被他們的父母撞見,便會說上他幾句:別給小孩子說這些,怪嚇人的。要是誰把誰抓個一下呢?


    每當這種時候,老人便會沉默了,會一下子現出蒼老和呆滯來。


    寂寞的時候,他也會去給可可講。可可總是微微地笑著,很專注地聽他講。對於可可來說,如果“紅軍”曾經是一個政治符號的話,那麽現在,紅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有興趣聽嶽父講那些往事。他的中國革命史知識在許多時候能與嶽父的講述對接,並能讀出教科書上不曾有的東西。隻是他發現,嶽父給他講的那些,大多也是教科書上的,電影中的,而不是他自己的。而且,他隻講和日本人打仗,不講和國民黨打仗。嶽父跟日本人隻打過那麽幾仗,講來講去便常常出現重複……(後來,可可了解到,有的人從來就沒跟日本人打過仗。八年抗戰,半個日本人都沒見過,更不要說“把他的襠一抓”了。)可可想,嶽父不談與國民黨打仗的事,大約是怕他這個國民黨的後代聽了不舒服。他體味出了老人的善意,還是主動提到了國共間的幾場大仗。嶽父卻不接他的話頭。可可發現,嶽父其實對自己的對手了解非常少,嶽父在這方麵的知識,大約也隻是來源於電影、文件和毛主席著作。可可便給他說抗戰中的那些著名的戰役,說內戰中國民黨為什麽失敗,說國民黨政府與美國和蘇俄的關係,說當時的國際政治格局,說自己父親那一代知識分子在抗戰勝利之後是如何看待那個日益腐敗的政府……可可的坦誠,廣博,無拘無束甚或離經叛道,一開始都讓嶽父十分意外,不知如何應對,他更多的時候隻是默默地聽。中欣對父親的這種反映也十分意外,有幾次她都擔心父親會和這個異端女婿爭吵起來的。


    可可笑著說,怎麽會呢,隻要以誠相見,有什麽事不好說呢?其實,我倒真想他和我爭一次,他把太多的想法憋在肚子裏。可可說,大半個世紀的嚴酷現實,這些老人們――包括他自己的父親,已經失去了對自我的言說能力。可可說,有數十年間,他沒有聽過父親講自己,他那一張嘴,仿佛永遠隻用來講課的。直到八十年代,政治寬鬆了一些,他才聽見了父親心裏的一些聲音。


    但是,他依然沒有聽見嶽父的聲音。


    第五章


    老趙家的第三代幾個孩子年齡相差都不大,到了七八九歲的時候,嘰嘰喳喳鬧成一窩。男孩不像男孩女孩不像女孩,那個小院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他們的尖叫聲笑鬧聲腳步聲和將什麽東西打翻打碎的聲音。寒暑假中,他們的父母把他們往這兒一扔,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兩個老人便成了顧頭不顧尾的正副班長。用老爺子的話來說:來了一幫子自由主義搗蛋兵。不過,他們的父母不在的時候,老人便可以痛痛快快地給他們講敘往事。他把自己手上,胳膊上,腿上,背脊上,臉上,還有頭髮日益稀落的腦瓜皮上數十處大大小小的傷疤,一處一處講給他們聽。結果關於這些傷疤的來歷,這第三代比他們的父母們知道的還要清楚些。孩子們在一起複述的時候,還常常引起爭議,便又常常一窩蜂湧到老人麵前去查證。


    外孫姓了趙之後,中欣的父母對他的關注就特別多了起來。頭些年,常常由中欣的媽媽出麵,要中欣在寒暑假期間將趙歸華送到北京去。可可曾笑說,這是跟咱楊家爭奪革命第三代呢。說是這麽說,大多還是隨了老人的意思,把孩子送過去。一來是那幾年可可很忙,假期也有許多活動。二來可可的父母年事日高,成天看管一個“七八九,嫌死狗”的孩子,也夠累的。送去北京一段時間,可以清靜一下。再就是中欣覺得自己遠隔千山萬水,未給父母多少慰籍,按父母的意願將兒子送迴去,也算是盡一點心意。就這樣,趙歸華小小年紀,在相隔千裏的兩地之間來來去去,也成了一個親善大使。去的時候,武漢爺爺讓他帶些糕點,迴的時候,北京爺爺讓他稍點補品。兩個老人有意無意間從孩子嘴裏套一點對方的情況:在家幹啥呀?吃什麽呀?身體好不好呀?給你講什麽故事呀……雖然兩位老人從未過謀麵,甚至連一句話也未曾應答過,但彼此也不全然陌生。


    北京那邊孩子多,場地大,又沒有父母管束,甚至連假期的作業都被外公給“赦免”了,孩子一去就樂不思蜀。隻有一次,大約是趙歸華八九歲那年的暑假裏,中欣往北京打電話,正巧是兒子接的,兒子剛說一聲我要迴家便有了哭腔。中欣問怎麽啦?兒子抽泣著說,北京爺爺打我。中欣問,為什麽打你,你幹什麽壞事了?中欣心想,父親寵孩子已經寵得不像樣子了,一般性的錯誤,是絕不會動粗的,肯定是兒子幹下了天大的壞事。兒子說,我什麽壞事都沒做!我們唱歌,他就打我。中欣說,你胡扯什麽呀,你們唱歌爺爺會打你?兒子委屈地大叫起來:你不信問外婆!大約中欣的媽媽一直就在電話旁邊,此時她接過電話說,都是些孩子事,沒什麽。這陣子你爸的心情不好,逮誰罵誰呢。前些天還站在院子裏莫名其妙地朝天吼了好大一陣子,吼得隔壁李司令家的狗都不敢叫了。中欣問,他吼些什麽?中欣媽說,還有什麽呢?有耳朵的都聽得出來。什麽--我們是人民的軍隊!啊!我們是吃老百姓的糧長的血肉!啊!哪個狗娘養的忘了本,我們這些老傢夥不答應--哎,扯都扯不進屋來。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駝子要當紅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胡發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胡發雲並收藏駝子要當紅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