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勉強射入鏡中,看著耿小梅捧住自己肚子的手,郭小琳腦中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她現在……在耿小梅肚子裏!


    ***


    嚴守春聽著眾人的交談,當聽到郭小琳說自己奇怪,而武鐵飛居然也附和的時候,大滴的冷汗從他的後背上冒出來。


    他盯著前方椅套垂下來的部分,不是他想盯著,其實他眼前除了那兩雙腳,也看不到其他什麽。他現在正蜷縮在座位下麵,大仔、耿小梅以及郭小琳所坐的座位底下。


    這裏是舊式的火車硬座車廂,座位的擺放分為“正對”和“背靠”兩種。


    大仔、耿小梅的座位和武鐵飛與自己的座位,是“正對”的關係,兩組座位間設置了小小的置物架;而耿小梅與大仔和郭小琳與林叢的座位,卻是背靠背的關係,這樣一來,兩組“背靠背”的座位下方,就有不小的空間。


    單靠頭頂的行李置放架是不夠的,所以火車座椅下方的空間自然不能浪費,很多人將放不下的行李推到座位底下,像耿小梅和郭小琳這樣身高不夠的女性,尤其喜歡如此,看準了這點,嚴守春作出了趁她們沒迴來,躲到座椅下的決定。


    他是個身材瘦小的男人,這種舊式硬座又夠寬大,加上兩個女人的行李都不算大,擠一擠還是能縮在裏麵的。嚴守春吞著口水,準備伺機掏向耿小梅的包。


    他受不了了,無邊無際的聯想讓他越來越恐慌,可是又沒有好的辦法讓耿小梅離開她的包。


    偏偏她越是包不離身,越是讓嚴守春覺得她的包裏,有自己想要知道的秘密;不得已,嚴守春作了這個決定。不過在自己懷疑他們的同時,也被對方所懷疑,這點是嚴守春始料未及的。


    不過……他們的懷疑其實是對的。蜷縮著的男人心裏怦怦跳著,一時不敢動作。


    他不是“嚴守春”。


    他真正的名字是陶大海,隻是一個沒有什麽本事,卻想不勞而獲發點小財的無業遊民而已,這個時候朋友介紹了一種新的賺錢方法:假扮火車上的乘務員。


    沒有買票需要上車補票的人挺多的,如果能把這些票錢全部斂到手,其實也是不錯的生意。


    花了比對現在的他來說不算小的錢,買了一套舊製服和打票機,陶大海想辦法混上了車,做過這種事的朋友告訴他,最好混的是晚上的車,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呢,晚上的乘務員也都比較會偷懶,自己大可在那段時間晃來晃去幫他們買票。


    票錢嘛……就當是自己辛苦夜班的工錢了。


    他很幸運,前後做過四、五趟這樣的生意,並沒有露出馬腳,雖然好幾次賣票過程中碰到了真正的乘務員,差點曝光,可是每次還真是“差點”曝光,並沒有被抓到。


    這次在火車上一開始就不順,先是這個十五車廂的問題,然後又是碰到了強要逞英雄的員警,對方找他的時候,他差點以為自己這迴完蛋了,不過非常幸運的,那時候時間接近停站,乘務員休息室沒有人在,找到借口離開的陶大海,樂得繼續假裝。


    每次都覺得自己未免太幸運了點吧,可是……


    這就是賭徒的僥幸心理,明明知道見好就收最保險,可是嚐了甜頭就想繼續。


    直到他闖進這間十五車廂。


    就算是假裝的乘務員,陶大海倒也“敬業”的做足準備,一次火車該有幾節車廂還是每次會調查好的。


    陶大海真的有點怕,做完今天這一票他再也不做了!真的不做了!


    心裏發著誓,陶大海將手伸到了前方的包上,右邊是耿小梅的包,左邊是郭小琳的,自己可別搞錯了……


    小心翼翼的,陶大海拉開包的拉鏈,先是在裏麵摸到了什麽毛茸茸的東西——這是耿小梅織的圍巾,沒錯,然後……繼續摸,


    陶大海摸到了紙狀的東西。手掌摸了又摸,一袋子居然都是紙!那種形狀……那種大小……


    心髒怦怦跳著,心裏有個模糊的奢侈念頭浮現,陶大海將抓了幾張袋中紙的手,慢慢伸到眼前……


    陶大海瞪大了眼!


    鈔票!


    不敢相信的瞪著手中的紙張,陶大海的心髒幾乎興奮的要蹦出來!天!如果說對方包中的紙全部是自己手裏這種的話,那麽耿小梅這個女人……是搶銀行的不成?


    自己發財了!


    完全失了恐懼的念頭,陶大海將手中的紙片向自己懷裏塞去,然後又摸了幾把,驚喜的發現果然是鈔票之後,向自己身上又藏了好幾把。將那個包向自己這邊移動了下,陶大海想著,一定要想個辦法,這幾張算什麽?自己要的是這一袋子啊!


    陶大海忽然又想起了郭小琳的包,那個包也是主人不離身的,難不成也是什麽好東西?貪念一起,陶大海隨即吃力的將手伸向郭小琳的包。


    郭小琳的包很難打開,費了半天力找到拉鏈拉開後,陶大海將手伸入,感到自己摸到了紙張,雖然是紙,不過看大小質地明顯不是鈔票。有點失望的陶大海不死心,繼續伸入,剩下的就隻有兩個圓圓的東西,想不出那是什麽的男人隨即慢慢拿了一個,將手縮迴。


    拿到眼前還是不認得,像是表,不過又不太像,看起來不太值錢,不過還是拿一個好了,難保不是什麽自己沒見過的高級東西。


    正想將那東西揣到口袋裏,陶大海忽然聽到頭頂又起了聲音。


    “你說得沒錯,我也很可疑,耿小梅也很可疑,我們都牽扯到十七年前的事情。”說話的是武鐵飛,不像以往的冷硬,他的聲音現在聽起來有點猶豫,“可是……其實我一開始懷疑嚴守春是有更深的原因,非常巧合的,也和十七年前的事情有關。”


    頓了頓,似乎還在猶豫,半晌再度開口的時候,武鐵飛的聲音有點沉重——


    “那是沒有刊登在報紙上的,隻有當時負責處理後事的員警,才知道的事情。那時候……最先死去、向警方求助的受害人名字……正是嚴守春!非常巧合的,嚴守春是火車上的乘務員。”


    “什麽?”郭小琳和大仔同聲開口的瞬間,座位底下的陶大海亦是雙目睜圓!


    那個人……那個人……


    自己穿的衣服,是當年被自己搶劫、自己掛掉的那個倒楣鬼的?


    身上一陣惡寒,身下忽然一陣劇烈的震動——


    不隻是他,車上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強大的震動。


    “前麵發生什麽事了?”


    即使隔著厚厚的車壁也能感受到的強烈震動,讓車上的人頓時不安,原本睡著的孩子哇哇的哭聲,劃破了靜謐的十五車廂,耿小梅慌張的哄著懷裏的孩子。孩子哭著,完全不接受母親的勸慰。


    “怎麽迴事?地震?”大仔慌忙站了起來,扶住身後的椅背穩住自己的身子。


    “是爆炸!”耿小梅的聲音卻淒厲,她身後的郭小琳聞言臉色驟變!


    強大的震動讓架上的行李掉了不少下來,座位下麵的東西更是紛紛向後滑動,武鐵飛原本還在招架頭頂落下的東西,眼尖的看到從前方座位下滾出了東西,手猛地放下去,緊緊抓起了那個包。


    “炸彈!”武鐵飛的話不光讓他旁邊的人嚇了一跳,座位下的陶大海,更是嚇得將手中的東西拋了出去。


    “是你!”武鐵飛的目光犀利,盯上了手中包的主人——郭小琳。


    “不許過來!”沒想到事情會以這種形式暴露的郭小琳咬緊牙關,拿著什麽東西,架住了離她最近的耿小梅的脖子。


    “你一過來,倒數計時就開始。”


    眾人注意到,郭小琳抵住耿小梅脖子的,是一枚炸彈。


    “別小看這東西,雖然小,不過炸斷這個女人的脖子,還是沒問題的。”


    幹笑了一聲,郭小琳從炸彈後側抽出線,然後係在驚恐的耿小梅脖子上,接上。


    “你看,這條項鏈很漂亮不是麽?聽著,我們已經在這裏安裝好多炸彈了,剛才的爆炸就是一個,炸彈是林叢負責安的,引爆器在我這裏,這節車廂也有炸彈,你們要是想多活一會兒就別動,誰也不許追過來……”


    從口袋裏摸出一個什麽東西,郭小琳得意的將其在一臉鐵青的武鐵飛麵前晃了晃。


    “武隊長,真是久仰啊,我們也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你呐……一路上還能和你聊天真是不可思議,不過老實說,你還真的是個無趣的男人……


    “好,不許動,我離開後如果有一個人追出來,我就引爆整輛火車!當然,這女人脖子上的炸彈,可是還有三分鍾就自動爆炸了……你手上的包裏有炸彈的安裝圖,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就算你有也沒用!”


    郭小琳一邊威脅著一邊向車廂口移動,就在兩個車廂交界的地方,郭小琳忽然搶過了耿小梅懷裏的孩子,然後跑開。


    堵在十五車廂門口,武鐵飛黑著臉瞪著一邊走一邊迴頭的郭小琳,直到她消失不見……


    “不!我的孩子!”車廂裏沒有一個人敢動,唯一哭得撕心裂肺想要出去的,竟是脖子上綁著炸彈的耿小梅。


    “冷靜點,我幫你先把炸彈除下來。”武鐵飛黑著臉拉住耿小梅,悲傷中的女人力氣大的不象話。剛剛將她脖子上的炸彈除下,一個不小心武鐵飛竟讓耿小梅從自己手裏脫出去了!


    武鐵飛想要追,可是——


    “人呢?”看著前方的十四車廂,武鐵飛覺得這節車廂既熟悉又陌生。


    車內熙熙攘攘,卻哪裏有方才剛剛兩個女人的身影?


    武鐵飛又看看身後,然後……


    他更加迷惘了,自己身後,卻又哪裏有自己剛剛踏出的十五車廂?


    自己的身後除了被封死的十四車廂的廂底之外……哪裏有下一節車廂?


    這一秒鍾,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的沐紫,正抱緊放有炸彈的女士皮包,這個向來膽大的員警,生平第一次感到全身一陣寒意。


    就在武鐵飛發呆的時候,忽然傳來了一陣鈴聲。


    “我的電話。”沐紫從口袋裏拿出自己的手機,看到不認識號碼的時候,皺了皺眉,然後接通。


    “我是段林!你還好麽?”


    沒有想到的人,不過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知道自己手機號碼的活人少的可憐。段林就算其中一個,前提——他現在還活著的話。


    “還好。”沐紫淡淡道。


    “你聽著,你們所在的火車上有炸彈!”


    “我也剛剛聽說了。”沐紫的聲音還是很平淡。


    “什麽?那個……我說的話是真的,我剛才被安裝炸彈的男人綁架了,他駕駛的車子在鐵軌前爆炸了,你聽我說,這件事有蹊蹺,之前前麵的車廂也有人死去,這兩個人的死法都和十七年前一樣……”


    不知是段林的聲音太大,抑或武鐵飛的耳朵太利,聽到“十七年前”這個字眼時,武鐵飛立刻搶下了沐紫的手機。


    “喂!我是警察!請把你知道的事情再說一遍!”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雖然非常的離奇,可是……”


    十七年前發生的慘案在十七年後重演,如果說這真的是一場替死行為,那這說明了什麽?


    “當年在事故中死去的,有搶劫中意外喪生的乘務員、逃亡中炸死的犯罪嫌疑人、以及探看事故被波及的列車長,還有自殺身亡的員警。


    “而現在看來死去的人有綁架你的炸彈犯、以及偷東西的小偷,他們分別以當年的方法死去……你要說的就是這個?”聽著段林的敘述,武鐵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情,讓他如何相信?


    可是接電話期間,同時叫來的列車長的證言下,他確定了這兩起事故確實有發生,雖然不知道是否和鬼魂有關,可是那兩個人確實都是那樣的死法。


    何況自己剛才親眼看到那節十五車廂的消失……


    寒意越發的重,武鐵飛抓了抓頭發,皺起了濃眉。


    “還有一點不知道該不該說……如果您願意相信我的話……”


    手機另一頭段林的猶豫,讓武鐵飛無端一陣焦躁,“說!”


    “關於第二件事。雖然聽起來真的很詭異,可是……找到那名炸彈犯的……鬼……告訴我他當年是被綁架的。”


    “啊?”


    “還有最後一件事,我現在手裏有當年的新聞。事件專版的角落有一條小小的新聞,我認為應該告訴你們。那條新聞隻有一句,提到在那場事故中……有一名產婦流產……如果按照這樣計算的話,死者……應該是五名!請你們注意……”


    至此,段林的話再也聽不進去,武鐵飛詫異的視線看向旁邊的沐紫,“難道……”


    沐紫緩緩點了點頭。


    武鐵飛迅速的掛掉了段林的電話,撥通了警局的電話,“我是武鐵飛,編號……請盡快幫我查一件事情,關於十七年前廣林站的事故中,一名孕婦……”


    放下電話,武鐵飛看向沐紫的視線中帶了恐懼,“他們說……那名孕婦的名字是……”


    “耿小梅對吧?”平靜的,沐紫替武鐵飛說完了他沒敢說出的名字。


    這是怎麽一迴事?不是從小就被教育這個世界上並無鬼怪麽?不是從當員警這天起,就被告誡一切以科學理論為基礎,憑借經驗來尋找事情的真相麽?可是……


    這種真相是怎麽迴事?


    十七年前的慘案正在逐步上演,當年枉死的鬼魂在尋找替死者,死亡的步驟過程詭異的可怕,與當年一般無二相似的可怕!這些能用科學解釋麽?


    不能!


    可是它確實發生了,而且正在繼續發生。


    “我覺得你不用迷惘,這對你或許是好事。”仿徨間,沐紫的聲音宛如劃破深水的光束,劈入了武鐵飛混沌的心裏,不解的他將頭轉向少年。


    “你一開始說的那個故事……你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吧?現在開始,你自己去尋找答案吧。”沐紫把話說完,慢慢轉身。


    武鐵飛沒有問少年的去向,少年有他要做的事,正如他也有要解決的問題一樣。


    “好吧……我要自己把答案找出來!”看著手裏的電話,武鐵飛毅然轉身向沐紫的反方向走去。


    ***


    郭小琳抱著孩子跑著,她的動作幅度並不大,因為她不想引起太多人注意,跑了一節車廂之後,她進入了廁所內,拿下假發將外套反過來穿上〈她的外套是兩麵穿的〉,將臉上的淡妝洗掉之後,戴上從兜裏掏出的眼鏡,女人頓時大變樣。


    女人就是要千變萬化呀!這樣才能保命。


    拿出引爆器的時候,郭小琳其實心裏並沒有準,林叢那個家夥的久久未歸早已讓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而剛才的爆炸更是印證了這一點。那是火車外部的爆炸,他們並沒有在火車鐵軌上安裝炸彈呀!唯一的解釋就是計畫外的事情出現了。


    她的身上還有另外一張火車票——為了防止這種時候的出現,她一向做兩手準備;不過因此她身上的炸彈也還有一枚。看了看被她放在一旁的繈褓,郭小琳笑了,一開始不就是打著這個主意麽?這是活體炸彈呢。


    心裏想著,郭小琳抱過了嬰兒,撩開孩子的繈褓決定將炸彈放進去。


    然而……


    “這是什麽鬼東西?”看到層層包裹下、耿小梅嬰兒的真麵目的時候,郭小琳叫了出來。


    是個小娃娃,但是……是塑膠的!


    非常破舊、很早以前的玩具娃娃。郭小琳猛地一碰它,那個死東西就發出一陣機械而麻木的哭聲。


    那個哭聲熟悉得讓郭小琳不寒而栗。


    確實是耿小梅一直抱在懷裏的東西,那東西也是這麽哭的。


    郭小琳忽然想起來,耿小梅抱著的那東西哭得非常規律,似乎隻有大動靜的時候才哭……


    “這個牌子是什麽……”郭小琳注意到娃娃旁邊有一個牌子,“曾百歲……真是個鄉下名字。”


    不過郭小琳還是將炸彈綁到了那個像是牌位的木頭上,然後連同那個破舊的娃娃一起重新放入繈褓。


    可是那個娃娃卻仍然機械的哭著,郭小琳將牌位拿出來,用力的將那玩具娃娃在牆壁上摔了幾下,可是那東西反而哭的更厲害了。


    直到——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媽媽的雙手……輕輕搖著你……快快安睡……”


    女人溫柔的哼鳴忽然傳入耳中,非常熟悉的小調……郭小琳慌忙四處打看。


    那玩具的哭聲卻漸漸小些了……


    不……不對……那個聲音……是耿小梅!


    “那女人不要命了麽?居然……”郭小琳拉開廁所門,那麽近的聲音,她想女人一定就在附近,可是……


    沒有人。門外沒有人,沒有耿小梅也就罷了,可是……


    門外一個人也沒有。


    怎麽迴事?剛才明明還……


    正在吃驚的郭小琳忽然感到自己被人蹭了一下。非常粗魯的、就好像被人用力撞了一下。郭小琳反射的想要罵人,可是轉過身來卻發現一個人也沒有。正在詫異,身後又感覺被用力撞了一下。


    絕對有人!


    郭小琳小心翼翼的看著自己的四周,然後慢慢閉上眼睛……


    “……爆炸……”


    “快跑!”


    “……死……”


    閉上眼睛,視力被暫時遮罩之後,聽覺就變得異常敏感,觸感也是……


    郭小琳現在百分百的肯定自己周圍有人!可是……


    “為什麽我看不見?為什麽?!”捂住自己的耳朵,郭小琳忽然一陣惶恐。


    她現在在火車的車廂上,上麵有很多人,可是她一個也看不見。


    怎麽會忽然這樣了呢?


    郭小琳感到疼痛,渾身像是要被擠碎一樣的疼痛,她跌跌撞撞的走著,痛苦的趴在了洗手台上,她抬起頭,可是……


    郭小琳瞪大了眼睛!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怎麽迴事?”鏡子裏的女人不是她,而是耿小梅!


    自己變成耿小梅了?開什麽玩笑!


    郭小琳心裏知道:她並沒有變成耿小梅,因為她和鏡子裏耿小梅做出的動作,是不一樣的,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我從鏡子裏看不到自己,卻能看到耿小梅?


    鏡子裏不隻能看到耿小梅,她還能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群,車廂內的人群騷亂著,耿小梅被擠來擠去,一臉痛苦的抱著自己的肚子……


    肚子?


    郭小琳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隨即有一雙手溫柔的撫上了自己……


    “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媽媽的手臂永遠保護你……世上一切……愛和溫暖,全都屬於你……”那個溫柔的聲音再度揚起,可是那個聲音聽起來卻充滿了痛苦,郭小琳感到一種刺骨的痛!


    不!會死!自己會死去!


    雖然那雙手臂一直擁抱著自己,可是郭小琳感到自己無比疼痛!這到底是怎麽迴事?自己正在掉落!


    視線勉強射入鏡中,看著耿小梅捧住自己肚子的手,郭小琳腦中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她現在……在耿小梅肚子裏!


    怎麽迴事?自己怎麽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


    可是郭小琳心裏卻覺得,這種想法是最接近現實的……剛才在鏡子裏……她應該看到自己了……


    看到在對方肚子裏的自己——


    不!


    一定要出去!


    抱著這個念頭,郭小琳順應原本就出現的下墜趨勢,奮力向下,她可以看到出口,出口是現實世界麽?


    自己一定要迴去!郭小琳試圖伸出胳膊,可是卻發現順著自己動作滑落的,是血肉一團……


    不!


    ***


    “你再不迴去,就迴不去了。這裏不是活人應該來的地方。”望著坐在地上的耿小梅,沐紫淡淡說。


    耿小梅沒有迴答,隻是慎重的撿起落在血泊中的小小牌位。看著抱住牌位發抖的女人,沐紫聳了聳肩。


    “十七年前的那次事件……其實死了不隻四個人,對麽?耿太太。”


    隻是用力的抱著那塊木頭牌位,耿小梅細窄的肩膀帶動頭發顫抖著。


    “是我!十七年前在火車上流產的人是我!”將這句話吼出來,耿小梅坐在地上捂住了臉。“那場事故帶走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爆炸造成的恐慌讓人們擁來擠去,碰撞中自己腹中還沒有成型的孩子,就那樣血肉模糊的從自己身體裏滑落。


    自己還沒有給他充分的營養,自己還沒有給他一個完整的身體,自己還沒有像哼給他的搖籃曲中,那樣等他醒來……


    癡癡看著手中的牌位,耿小梅用自己的衣服將牌位仔細抹了抹,親了親,仿佛沒有看到牌位上麵牢牢綁著的正在倒計時的炸彈。


    還有兩分半,這裏就爆炸了,可是爆炸又怎樣?


    自己這次想要陪著這孩子……這次想要陪著他。


    “阿姨……我剛才一直沒有說。”


    隻是沉浸在當年的悲痛中,旁邊何時多了一個人也不知道,熟悉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知道對方是誰,可是耿小梅卻沒有迴頭。


    “阿姨,我今年正好十七歲。我沒有見過媽媽,一出生就在這輛火車上啦……阿姨……”


    心口被重重的撞擊,懷著一種非常不可思議的心情,耿小梅淚眼朦朧的抬起頭,看向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少年。


    “你難道……”


    站在耿小梅腳下的血泊中,自稱大仔的少年微微笑了。


    “這是我的牌位麽?”彎下腰,少年好奇的看著耿小梅手中的木頭牌,“你一直抱著的……上麵有字,我不認得……”因為沒有人教他……


    牌位上麵有炸彈,現在離爆炸時間還有一分鍾。


    怔了怔,大仔慢慢笑了。


    “你……是我媽媽吧?這個東西是媽媽要送給我的吧?”


    昏暗的車廂內,盯著眼前的少年,耿小梅不敢相信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是……”我的孩子?


    大仔點點頭,拿過了耿小梅手中的牌位,溫柔而堅定。


    “所以……這東西給我吧。”


    牌位給我,炸彈也是……


    一瞬間,耿小梅就明白了少年的想法。


    “不行!你不能……”炸彈會爆炸呀!


    耿小梅想要拉住少年,可是少年卻堅定的將她推向了身後的沐紫。


    “媽媽,告訴我這上麵的字怎麽念吧?”


    癡癡的看著自己麵前的少年,他離自己是那麽接近,又是那麽遙不可及,耿小梅咬咬唇。她知道,她的孩子是下定決心要離開了。


    對孩子的決心,父母唯一要做的……隻有支持……不是麽?


    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直到感到鐵鏽般的鹹,耿小梅大吼出聲——


    “大仔!這上麵的字是曾百歲,是你的名字!我和你爸爸希望你能健康長壽,活到一百歲!你爸爸是老師,很聰明的,所以你也是很聰明的!


    “咱們家附近有個很大的足球場,等你大一點可以去那裏踢球!家裏買了帶院子的房子,你喜歡狗嗎?媽媽可以給你養一隻狗,每天我們全家可以一起帶狗去散步啊……”仿佛要把這十七年的光陰全部都彌補起來似的,耿小梅大力的吼著。


    那是自己的孩子啊!小小的孩子,沒有來得及唿吸一口這個世界的空氣——哪怕它是渾濁的,就消亡了。


    孩子從父母這裏學習做人的基本常識,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父母是他人生的第一任老師,從剛會爬行、到學走路;從牙牙學語、到提筆寫字……一起煩惱,一起歡笑。


    可是這個孩子,自己的孩子呢?他沒有和父母見過一次麵,自己甚至不知道他是男孩還是女孩,就不得不與他告別!


    沒有名字就離開的孩子……牌位上也是空白,空白的名字,空白的人生,就這樣遊蕩在人間,不能投胎,不能轉世……


    這個孩子寂寞了十七年。


    大仔看著耿小梅,看著自己的母親,認真的聽著她說的每句話,近乎於貪婪的了解著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爸爸是老師呢,家裏還能養狗……足球是什麽呢?好玩麽?還有自己的名字……


    原來自己叫“曾百歲”,是個好名字呢。


    大仔——曾百歲咧開嘴笑了。


    這就是自己的媽媽啊……


    這就是自己的人生啊……


    腦中勾勒著一個模糊的輪廓,大仔看著耿小梅笑了,笑容有點傻氣、有點稚氣、有點不好意思……


    抓著頭的手放下來,大仔慎重的捧起了手中自己的牌位,像是捧著什麽了不起的寶貝。


    “媽媽,那情形聽上去真是不錯呀!”


    大仔笑著,站在了十五車廂的門口,擋住了後麵蠢蠢欲動的亡靈。


    “真想和媽媽爸爸一起生活看看。”


    少年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可是我大了,今天就十八歲啦,應該離開爸爸媽媽自己生活了。所以……媽媽就當我長大了,必須離家了吧?孩子一定是要長大的對不對?我成人了,必須離開啦。爸爸媽媽可能會寂寞,可是每個孩子總有離家的一天不是?”


    大仔重新笑了,耿小梅咬著唇,發現眼前自己孩子的影子越來越模糊。


    “不——”你才這麽小,才這麽小啊!身子雖然大了,可是我們什麽都沒有教給你,你怎麽能……


    “媽媽給我的已經夠啦——”像是讀懂了女人心裏的心思,大仔舉出了手上的牌位,露出上麵那三個字的名字。


    “我終於知道自己的名字了,終於可以迴去了……”


    伴隨著強烈爆破聲,耿小梅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一股巨大的衝擊波卷了出去,身體重重摔到地上,耿小梅的眼睛卻始終盯著車廂末端,大仔最後站著的地方。


    “我喜歡媽媽給我織的那條紅圍巾。如果下輩子還能作媽媽的孩子就好了,那時候請讓我們一起好好的生活……”


    依稀聽到那孩子的歎息,那是他的希望,也是她的希望。


    靠在沐紫懷裏,看著和大仔一起消失在白光中的十五車廂,耿小梅一直強忍住的眼淚終於決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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