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第一次見她,隻覺得她很醜,又黑又痩,一點都不可愛。


    但她的親人一夕幾乎死絕,她小小年紀卻能走個把月送迴了五口棺木,雖然她還是很醜,但看在可憐的分上,好像變得有一點點可愛了起來。


    靳家軍——威震八方的三個字,卻是靳家一門血淚換來,他不知道這樣的代價值不值得,但若問他,他會說這一家都是傻子——縱使他們保的是北周的江山,他是北周皇子,他還是認為就一個「傻」字。


    從他知事,就明白父皇寵他,母妃愛他,就連太子兄長都讓著他,他的日子過得風生水起,順順當當,直到發生那年在雲湖畔的事——


    柳貴妃生的兒子掉入了湖裏,他想叫人,但是皇兄拉住了他,就連母妃也是冷漠的看著,他眼睜睜看著二皇兄滅頂,死在眼前。


    那一刻小小年紀的他好似突然明白了些什麽,他活在一個富麗堂皇,眾人欣羨,但很肮髒的地方。為了至高無上的那個位置,殺個人——縱是對方是手足也不過是人生當中一晃而過的微塵而已。


    他病了一場,醒了之後,他依然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順順當當,跟著嘮叨的公公微服出宮,卻在街上遇上了個留著滿嘴胡子,髒得要命的大叔,大叔拉著他,雙眼閃閃發亮,好像想一口把他給吃了。


    大叔說他骨髂精異,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才——他隻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像個玉娃娃,至於練武,他沒半點興趣,八成是遇到了個騙子。


    迴宮跟太子哥哥提了,沒想到一向做事不疾不徐的哥哥竟連夜帶他出宮,到城外的破廟找到了那個髒大叔,硬是讓他拜對方為師。


    他原不願,但哥哥逼著他點頭,因為哥哥告訴他,他得習藝,如果有一天,當他這個當哥哥的不得不殺他的時候,至少他能自保,能逃得遠遠的,保住自己的命——


    他怕嗎?老實說,他並不怕,因為他知道哥哥若有心要傷他,就不會讓他拜師學藝,他聽出了太子哥哥道出這些字字句句後頭的心酸。他更可以肯定自己對皇位沒有半點的興趣,他隻會在一旁笑著看哥哥走向一個未來帝王注定走上的孤寂道路。


    再大一些,他的日子依然過得風生水起,順順當當,因為他身分特殊,所以隻能當髒大叔的閉門弟子,看得出來髒大叔很不情願,但或許因為他真是太好看了,所以大叔最後還是點了頭。


    大叔名喚白陽,是靈門的第四代傳人,他說落英劍法獨步天下,他原本愛學不學,聽到所謂獨步天下就來了興趣,不知落英劍法跟靳氏劍法哪個厲害?雖說路數不同,但難保哪天不會遇到那個醜丫頭,像他如此斯文俊朗的人,當然不能輸給一個醜丫頭。


    所以他練了,還練得挺勤,最後學出了點心得,他果然就如他的師父所言,是個難得一見的天才。


    師父說此生打算要收七個徒弟,為什麽是七個……師父隻說因為有一天肚子餓的時候,原要叫十個饅頭,但店家隻剩七個,所以當下就決定隻收七個徒弟,就在那天,師父遇到了他,所以他是師父的第一個饅頭徒兒。


    他那一刻深深覺得,要不是他師父教的劍法還算有點章法,不然他肯定認為師父是個騙子,之後師父還因為沒有吃到想要的十個饅頭而不開心,索性自己開了間酒樓叫翠玉軒,甚至開過一家又一家。


    最後他大概知道為什麽師父會喜歡他了,因為師父跟自己一樣是個瘋子。之後他莫名其妙的多了六個師弟妹,對他而言也不算是壞事,畢竟大師弟醫術了得,隻要他出手,沒有救不迴來的人;二師弟是個使毒高手,若看誰不順眼,找他出手就足以令對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丄二師弟武藝不在他之下,他正缺個人陪他演障眼法,所以就把人給放在自己身邊,四師弟頗有商業腦袋,打理起青樓酒肆有模有樣。至於五師弟……一個特別的存在,二師弟毒他,然後大師弟救他,三師弟使喚他,四師弟設計他,就連老六那個小師妹一時興起也會踹他兩腳。


    小師妹原來是要拿來疼的,但是脾氣不好,師父受不了,最後把她丟給了大師弟,讓他帶著她上山采藥習醫去,但後來他缺個人手放在醜丫頭身邊,所以就把她給叫來,他是他們的老大,他們縱使再氣他,都得聽他的。


    他的日子繼續過得風生水起,順順當當——


    他原先以為自己會瘋顛一輩子,但偏偏老天爺不讓他好過,他人生唯一的眷戀緣起於那一年的元宵節。


    他被個死小子推進湖裏,他氣得差點一掌打死對方,但最後才知他是「她」,還是那個當年送著五口棺槨迴京的醜丫頭。


    老實說,她那長相還是不好看,但至少比以前又瘦又幹的樣子好多了,他原本想要跟她比試一下兩派劍法,但是當她發現他是男子時,那表情實在太有趣,所以他決定耍耍她。


    這一耍就耍了好多年,她還為了教他自保,硬要教他劍法,壓根不知道他根本比她厲害不知多少,看她一副傻樣的關心他,他就勉為其難的繼續裝下去好了。


    後來,當她衝動的在宮裏——他的地盤找他麻煩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丫頭不單長得不好看,腦袋還很差,若讓她進宮,不出三日她就成了具屍體。


    於是他難得大發善心的想要教她點規矩,但是她卻怎麽都講不聽,偏偏迴嘴的時候又挺可愛的,所以他又難得大發善心的睜隻眼閉隻眼由著她了。


    不過小丫頭也會長大,縱使長得隻比以前好看一點點,且依然比不上他,可終究還是要成親。


    他不知道心裏的感覺算什麽,有點不舒服,但是他知道宮中的日子絕不適合她,她那個把她疼入命的爺爺也不希望她進宮,所以他不會娶她,讓她進宮被人陷害。更何況她要的是一個贅婿,以他的身分更不可能入贅。


    所以他決定替她找一個贅婿,他想要讓她過著一如以往的日子,他要她成親之後一樣跟著他打打鬧鬧,風生水起,順順當當的過日子,隻是事情最後卻全變了調——


    他從不知害怕,但當她離開,可能此生不見時,他害怕了。


    所以他決定要去找她,反正這宮裏一點也不有趣,繞了一圈^知道,伴著她的日子才是真的風生水起,順順當當,就算要花一輩的時間,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如今他才終於明白那說不出的感覺是什麽——那是愛。


    人生歲月長長短短,早走晚走皆有定數。


    靳單易看著山腰上的羽葉花開,隨風飄蕩,他有如天的野心助帝王一統天下,心願卻是小得卑微,隻求兩個孫女一世快樂平安。


    居高臨下的看著眼前的村落,這是悠然村,從原本的十幾戶小村莊成了今日的百餘戶規模,轉眼十數年過去,原本的陰沉氣氛不在,而今是滿滿的笑聲。


    聖上駕崩,新繼的少年帝王有膽有謀,讓他這個老頭子在有生之年看到了天下一統,他順著早已花白的長須,活了大半輩子,他論忠義,講信用,打心底臣服的沒幾個,這個少年帝王倒是真有幾分的能耐。


    「曾祖父。」


    聽著身後軟軟的童音,還沒轉過身,靳單易就先笑開了臉。「我的小小姐,怎麽來了?」


    靳楊靈撲進了靳單易的懷裏,「想曾祖父了。」


    靳單易笑得開心,一把將人給抱起。


    「爺爺,靈兒大了,身子沉,別總抱著她,小心身子。」靳時維的手被另一隻小手緊緊的握著,一臉的擔憂。


    「放心。爺爺還是老當益壯。」他一手抱著靳楊靈,目光溫柔的看著牽著自己娘親的靳容與,「與兒乖,知道護著娘了。」


    靳容與先是對曾祖父笑了笑,然後瞪了自己的雙胞胎姊姊一眼。


    靳楊靈吐了吐舌頭,動了動身子,讓靳單易將自己給放下。


    這對龍鳳胎是靳時維所生,雖是繞了一圈,但靳時維終究替靳家留下了香火,靳單易此生算圓滿了。


    「帶著兩個孩子來接爺爺迴衛國公府,玉王爺和貞兒今晚該迴京了。」


    「這丫頭三天兩頭便迴娘家,也不怕玉王爺休了她。」


    靳時維淺淺一笑,聽出了爺爺語氣中的得意。玉王爺寵愛貞兒是有目共睹,不管外頭將兩夫妻說得多荒唐,是什麽青樓、酒肆幕後的大老板,爺爺根本就不在乎,他要的不過就是孫女的快樂。


    「她這次迴來,十有八九想要給你的婚事出點力。」靳單易歎了長長的一口氣,不管過了多年年,貞兒隻要一對上維兒的事就會失了分寸,一頭熱。


    「貞兒該是看不過有人比她更荒唐。」靳時維一點也沒放在心上,與靳單易相扶持,看著兩個孩子開心的走在前頭。她此生未嫁卻有了兩個孩子,不論在任何人的眼裏看來都是驚世駭俗。


    但她曾經活得太認真,在鬼門關前走了一次又一次,最後才驚覺自己的可笑。


    縱使無夫又如何,她有個功勳彪炳的爺爺,還有個王爺妹婿,王妃妹子,誰也欺不到她的頭上來。


    「宋大哥已被聖上指了婚,要成親了,爺爺可不能讓貞兒迴京添亂。」


    「我明白,隻是她那性子——」


    「我會請玉王爺去管著她。」靳時維覺得現在的日子很好,自由自在,再也沒有人管著她做些什麽,隻是她就算說破了嘴,似乎也沒幾個人相信她真過得好,尤其是貞兒——巴不得她身旁一定要有人照顧才行。


    突然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靳單易望去,認出了馬背上的人,立刻沒好氣的看著靳時維。


    靳時維不自在的一笑。


    靳單易搖了搖頭,叫來了兩個孩子,「陪曾祖父去采些花迴衛國府去,晚些送給姨母可好?」


    靳容與和靳楊靈兩人也看到了由遠而近的黑色駿馬,很識趣的點著頭,一左一右的牽著靳單易走開。


    一人一馬在靳時維的麵前停了下來,她抬起頭對他嫣然一笑,看著他的黑眸閃著得意的光彩。


    馬背上的人也不顧靳單易和兩個孩子在附近,直接伸出手,彎下腰將她抱到自己的懷中。用力的吻住了她的唇。


    「別看了。」靳單易捂著兩個寶貝曾孫的眼,一臉的不屑,但眼底的笑意卻是掩不住。


    這個得到了天下的男人,最終還是在情字上低了頭,還給了他衛國公府兩個可愛的孩子。


    縱是荒唐又如何?


    微笑看待,不過隻是人生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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