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想得到景王狡黠多智,卻料不到他膽子也那麽大。這,還不算最揪心的,最糟糕的事,京城如今在微妙的對峙之中,已經近乎失控了……


    昨日,


    土蠻卓山營地被劫的消息傳來,圖們汗驚慌之下全軍迴撤,京城就一片歡唿,連宮裏都聽得到外間的鞭炮聲。但一轉眼,嚴世蕃就帶領數千家丁暴走橫行,放火、搶劫、拷打,無惡不作,京城百姓又是轉喜為憂。一種奇特的氛圍就開始彌漫,各種流言自也是空前鼎沸。


    要說圖們汗已經撤軍了,那怎麽京城又亂成一鍋粥,甚至有人放火搶劫也沒有人管?要說沒有撤軍,那怎麽殺人放火的又是家丁,卻不是韃子兵?這種疑惑和恐懼兼有的氣氛特別有毒,很快就讓人心生出一種末世之感。


    要將今日之事傳之後世,許多人肯定不信:他嘉靖帝,對如此局麵竟然是束手無策的……他能做的隻是保護好紫禁城,憑著少量兵力,更重要是依靠著千年的神秘威勢,這才堪堪穩住。嚴世蕃如果膽子再大一點,直接帶著家丁衝進來,京城就會徹底失控……


    首先發生的,將是神機營的內訌,緊接著是禦林軍內訌,然後是殿衛內訌、司禮監內訌、東廠內訌、錦衣衛內訌……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還是景王——


    這少年已經奪了京營,手上怎麽都有十來萬兵力,可以說已經是當今局勢中最有實力的一方。如果,如果他帶著這些兵力迴到京城,那會發生什麽?就算是逼自己退位,也是輕易而舉的……


    這,本來也沒什麽,隻要是個明君,就算奪了位也沒關係,可是,這人到底是什麽人?可不可靠,本來還需要觀察。但如今,卻是來不及了……自十四歲登基以來,嘉靖從沒有此刻這麽慌張。


    因為,從各種跡象看,這少年已經瘋了——


    他射殺了數十萬頭牛羊……奪了京營,卻不著急進來,而是先把李庭竹押解到刑部,這就說明,他還要等,等什麽呢?自然是等局勢愈加惡化,百姓愈加痛苦……他要看著嚴世蕃壞事做絕、惡貫滿盈,這才會進來。同時,他還有一股惡意的報複,那就是讓嚴世蕃清楚知道他景王已經控盤了,就像貓捉老鼠一般,讓老鼠明明白白知道隻有死路一條,但這個時刻遲遲不來,老鼠才會越來越痛苦發狂……


    唉……


    “看來,嚴世蕃當年是想殺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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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喃喃自語,心中一陣痛楚。


    思忖間,


    呂芳早已欣喜若狂,上前道:


    “皇上,景王要迴京了,他奪了李庭竹的兵權,這迴倒好了……嚴世蕃那些家丁也該有人管管了……唉,做了孽了……”


    哼,


    嘉靖鼻子裏嗤了一聲,淡然道:


    “你以為是好事?你以為他會迴來靖難?”


    他緩緩站起,感覺渾身疲倦不堪,一空空寂虛無的絕望感,再次壓垮了身心……


    踱了幾步,他悠悠道:


    “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


    “呂芳啊,你去傳旨,叫在京所有藩王、勳臣、清流大臣小臣,叫他們把自己家的家丁也都叫出來……再去把刑部大牢、順天府大牢、錦衣衛詔獄的所有囚犯都放出來,不準穿鎧甲,去把街上那些暴徒家丁都打迴去……”


    這?


    怎麽會這樣?


    呂芳懵圈之中,忽然也明白了——


    景王可不是善茬……


    他多半還要再等等才會進來的。


    不準穿鎧甲,那就是說,這並不是兩邊火並,而是維持安定。畢竟,神機營誰也不敢動,因為誰也沒把握。到底有多少人聽命,會不會發生肘腋之變,那是誰也拿不準的。這樣就最好了,反正都是家丁……


    隻不過,辦法雖然也有了,兩人卻是更加心情黯然。不約而同的,兩人都忽然想起了朱墨。如果景王有他一半好,那早早就迴來維持了,那少年可不會拿滿城的人去當人質。


    “皇上,景王,他性子變了……”


    “是啊……性子變了……朕早該先見一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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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芳心中卻冒出了一句話:你當年聽信了陶仲文的讖,說什麽王不見王,這下倒是應驗了,竟是絲毫不爽……


    他想到滿城的人都處於倒懸之中,一刻不敢耽擱,匆匆去了值房,立刻就分派人手去辦。


    雖有聖旨,這事情卻不容易辦。一來,那些人住的都很分散,要許多人手去跑。這還罷了,這兩天,嚴字頭的人處處橫行暴走,那些深宅大院的,誰也不敢開門,每家每戶,都要錦衣衛或者東廠的人去敲門,那才敲得開;更何況,清流大臣往往沒有什麽錢,養不起幾個家丁。二者,嚴字頭的人都在殺人放火,那些地痞流氓又怎麽會閑著?於是乎,滿城沒一個是太平的,連官差走路都要避讓著,盡量撿沒人的小路。


    忙了好幾個時辰,到了當夜亥時,午門外才集結了三四千人,其中大部分還是囚徒。


    呂芳也親自下了手令:囚徒有功者,可抵罪。


    朱七、徐九、黃錦三人為首,讓殿衛將領分隊帶領,手持大棍棒,向著京城中有大火的地方衝去。


    ……


    後半夜,


    安定門外數十裏,景王中帳。


    熟睡的景王本想再觀望一下,最好是讓嚴世蕃多鬧騰幾天,然後再突然進城,但方才哨探迴報:司禮監也組成了家丁隊,與嚴府家丁對峙,雙方已經打了整整一夜了,彼此不分勝負。


    此時的景王在帳外踱著,想到京城複雜的形勢,一時倒還拿不定主意了。


    須知,


    此時的京城,神機營七萬人分別守衛各門,中軍在德勝門。但神機營內部,總兵吳兌和嚴家的韓充、應朝宗兩人對峙,二人都是京營副總兵,官階僅比吳兌低了一點點,但兩人在神機營多年,許多將校都是親信,也都是嚴家的死黨。


    故而,吳兌與嚴黨可謂是勢均力敵,誰也不敢妄動。加之,朝廷也有了明詔,一切兵力調動,都要經過樞密台。嚴家父子知道奈何不了吳兌、張居正,且京城已經大亂,召集幾個大臣商議也不可能了,所以,神機營一直就沒有動一步。


    隨著局勢對峙,吳兌和韓充更是彼此猜忌,對方的一舉一動都密切監視,除了吃飯睡覺,雙方是一句話也不說。


    這一切情形,景王自是能大體猜到。他擔憂的是——


    如果朝廷的家丁勝了,平定了亂局,自己就沒有匡扶之功了。眼下最好的結果,是自己帶兵進城平亂,趁機把嚴黨斬盡殺絕……可問題是,吳兌和韓充如此對立,那是誰也不會開門放自己進去的……再等數個時辰,皇上知道自己迴來了,萬一下一道明詔,讓自己在郊外駐紮,那可就功虧一簣了。


    焦灼之中,


    景王頗感煩悶。胡鎮是個莽人,也不知道他急什麽,自是幫不上一點忙。看著東方天際已經漆黑,拂曉將過,時候越來越緊急,景王咬咬牙,道:


    “先到城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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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著,等天一亮,皇上的明詔隨時都會來,如果自己大軍已經城下,就可以找個緊急借口,直接攻進去。反正自己是監國太子,吳兌、韓充自是不敢阻攔。隻不過,這樣做的代價,是野心暴露了,進城之後,皇上多半就會猜忌,許多事情就不是原來設想的那樣了。


    “遵命!”


    胡鎮早就等急了,心裏埋汰著這景王幾年不見,怎麽變得婆婆媽媽的?這時見他果決起來,自是振奮無比。


    恰在這時,


    一騎哨探疾馳而來,大聲喊著:


    “太子殿下,兵部侍郎王國光來了……”


    王國光?


    景王心頭狂喜,脫口道:


    “天助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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