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


    玉熙宮。


    冷清之中忽然透著一股肅殺,跟嘉靖的臉色一樣,長長拉著,暗影之中,隻見一雙眼睛在跳動。


    呂芳跟了他四十多年,印象中隻見過一次,那時候還是楊廷和父子帶著二三百號人逼宮的時候。那也是大明朝的第一次群臣逼宮。


    之所以如此,他自然也明白——


    嚴嵩根本沒有把他的旨意當一迴事,而是直接做起了原來的內閣首輔,甚至還有過之,幹脆連一點麵子都不留給皇上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京師有存亡之憂,圖們汗隨時都可能打進來,而宮裏能直接掌握的兵力,幾乎已經沒有了。


    吳兌違抗李庭竹調進來的神機營,數個時辰前已經被嚴嵩以樞密台名義共管了,張居正雖然是兵部尚書,也在樞密台,可沒有四人的合意,私自調動已經不可能了。


    形勢雖也在預料之中,可嚴嵩的膽大妄為,還是讓呂芳心神不安。他在角落裏不敢靠近,思前想後,總覺得肯定有哪個環節看差了,出了疏漏,嚴嵩反而拿得準,比皇上拿得準,這才會發生如此之事。


    嘉靖的心情的確是幾十年來頭一迴那麽糟糕,他本不想做最壞打算,可到了如今,也隻有行非常之舉了。


    “呂芳,你親自去張羅一下,到了這步,朕也沒辦法了……怎麽做,你知道……”


    呂芳的確知道——


    這是要走最後一步了。先把禦林軍調入紫禁城,交給黃錦和王廷秀兩人共管,既然是共管,就是誰也沒有權,最後還是在皇上手裏。這是最底線的一步;然後是自己親自去接管神機營,關閉九門,連一隻蒼蠅也不能進出;同時呢,還要把裕王的那些死黨保下來,讓他們去幹不方便幹的事……


    這幾件事,他都能辦妥,隻要足夠快,晚了就來不及。畢竟,眼下嚴嵩的跋扈還隻是在高官之中流傳,圖們汗也還沒有打過來。等晚了一步,圖們汗要是圍城,嚴嵩就要直接霸朝了。屈指算來,嚴嵩反跡已露,是在兩三個時辰前,這一會兒,他們父子有些事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算反應過來也不敢去做,因為那圖們汗畢竟還沒有到……


    一念至此,


    他當即打起一百二十倍精神,自己擬好了接管神機營的聖旨,又加蓋了玉璽,然後才來到嘉靖麵前。


    嘉靖很是滿意,微微點了點頭,忽道:


    “葛景呢?你辦完事,也去找他一下,他管著禦林軍十幾年了,萬一被人乘了空子……”


    嗯嗯,


    呂芳連連點頭,一言不發便出了殿門。恰在這時,眼前遠處人影晃動,竟是黃錦帶著葛景來了!


    他大體猜到了一點,大約是還有什麽變數,也許跟景王有關,不過應該是好事?他也沒工夫跟他們說話,邊走邊從容道:


    “錦兒,葛公公,皇上等候多時了,我就不陪著了……”


    “老祖宗慢走……”


    兩人同時躬身行禮。


    ……


    進了玉熙宮,


    黃錦拉著葛景匆匆進來,撲通一聲跪下,道:


    “稟萬歲爺,葛景有要事呈報。”


    嘉靖並沒有睜眼,隻是淡淡道:


    “有什麽事,急成這樣……”


    葛景是午後接到耳目線報,知曉嚴家父子已經霸朝,想到皇上之所以讓步,很可能是因為還不知道景王的事。這可是絕對不能瞞著的,否則天大的窟窿就會在自己這裏,到時候就說不清了。


    他顫聲道:


    “皇上,老奴犯了欺君之罪……”


    哦?


    嘉靖自然知道,葛景原來與景王最是交好,真要有什麽,也一定是跟景王有關。可景王能有什麽事呢?


    這時,


    葛景卻道:


    “稟皇上,午後那會兒,京營總兵吳兌來找過老奴,說景王數日前已經奪了神樞營那一萬五千兵馬,自己帶著出塞了……”


    嘶!


    嘉靖猛然睜開眼睛,毒毒盯著葛景,卻道:


    “還有呢……”


    “還有……”


    葛景有些害怕,隻好道:


    “景王先前找過老奴,又見了吳鼎、李爵茂幾個人……他奪了的軍,參將就是吳鼎,李爵茂則還在禦林軍裏頭……”


    他抬眼瞥了一下,見嘉靖如冷電般的目光仍然沒有一絲鬆懈,又趕緊道:


    “吳兌不敢進宮,托老奴給皇上帶一句話,說是,說是神機營部分將校誓死忠於大明朝……”


    唿……


    嘉靖心裏頓時落下一塊大石——


    吳兌果然還是靠得住的,這關口上,還想得到去找葛景,這實在是難能可貴……他既然能這樣說,就是手下親信都已經有數了。就算嚴嵩用樞密台名義共管,不準調動一兵一卒,但神機營至少有一部分是聽命於自己的……如此,則大體有了底手了,隻要呂芳再拿著聖旨去打個招唿,那就能避免出現最差結局。至少,不會被嚴嵩立刻就篡了位……


    隻不過,景王到底要幹什麽?如今又在哪裏?會不會有什麽新的變數?這些都還是未知之數。


    他忽然站起來,踱到葛景麵前,彎下腰,仔細端詳一會兒,忽然溫言問:


    “你見過景王?那是不是景王?”


    嘶!


    葛景心頭震顫,渾然不知道什麽意思,支吾道:


    “老奴,老奴不知皇上問什麽……”


    “朕問你,你見到的人,下巴底下有沒有那顆紅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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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這?


    葛景腦海中出現當時的畫麵,卻記不得有沒有見到過那顆紅痣。


    須知,


    他與景王有著非同一般的親情,隻要憑著那股感覺,他就篤定無疑就是那個人。可這時候皇上問有沒有那顆痣,他卻是答不上來,隻是不停地磕頭,顫聲道:


    “老奴,老奴也沒仔細看啊……”


    他磕了一會兒,又悲哀地抬眼,臉上沒有一絲欺瞞。


    嘉靖盯著他臉,眼睛一下不眨,透著一股令人膽寒的幽遂。


    “那,是不是那個人……”


    啊?


    葛景本來還有把握,被這麽一問,卻忽然不篤定了,隻是一個勁兒地磕頭,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嘉靖緩緩直起身來,慢悠悠地踱著,心頭卻是一直打鼓——


    嚴嵩敢那麽做,自然是吃定了景王的。可他憑什麽?難道他還能離間朕的父子之情?


    從午後到現在,他忽然有個感覺:那景王搞不好不是真的……徐九雖稟報說見過那顆痣,可為什麽情形又那麽反常呢?


    方才,他聽葛景說景王已經奪了軍,那就更是可疑了,愈發讓他覺得,嚴嵩敢如此展露反跡,多半是已經有底了,這個底,毫無疑問就是景王。果真如此的話,他的一切謀劃,都將是給嚴家做了嫁衣,大明朝就在這幾天就會翻過來了……


    想到這裏,


    他忽然打了個寒顫,想要追迴清晨的詔書已經不可能了,景王當了太子已經是無可更改之事。此刻既然不能挽迴,就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他森然道:


    “黃錦,你去把徐九叫來……再去找朱七,叫他替朕辦一件事……”


    黃錦也知道今日的事態恐怕是一生所未見的,趕緊爬過來,大聲道:


    “遵旨!”


    “你告訴朱七,把景王到京後見過的人,全都帶到朝天觀裏去,一個也不能落下……葛景,你也跟著去辦……”


    兩人隻覺得腿腳都在發軟,幾乎是踉踉蹌蹌出了殿門。


    不一會兒,


    徐九已經從西苑值房急匆匆進來。


    嘉靖心底已經疑慮重重,此時卻反其道而行之,絲毫沒有流露,反而是淡然道:


    “徐九,你去把沐朝弼、張二他們找來這裏……就說,就說朕有事要親自問他們……”


    徐九一直低著頭,聽到這兩個名字時心頭是猛地一陣狂跳,但他不敢問,甚至都不敢想,隻說了聲:


    “遵旨。”


    轉身便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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