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正茂再次拿起書信讀了一遍:


    “養實如唔:


    頃者,百人山長疏已上達,而司禮監留中。東樓諸子,乃作《勸學篇》,蔚然成風,一葉驚濤。今天下縉紳、儒生皆願尊陽明官學,勢如燎原。養實當稟聖製之德,芟荑亂民,天下必曰殺民變法,朱墨之法形同衛鞅;而陽明之學亦為所汙,於天下誠心無靈矣。如此則吾道必興,理法相濟,必能挽天下於既倒也。肅。”


    此文與恩師的著作一脈相承,遠矚、燭照無疑,殷正茂已經念了十多遍,仍然覺得有滋有味。


    “恩師啊,此真乃霹靂手段行菩薩心腸也……”


    他終於下定決心,抄起案上的牌票,


    啪的一聲扔在地上。


    “各位,昨夜抓到幾個匪徒,審問之下,供出意欲劫牢……形勢危急啊,吾本想等上麵指示,可審時度勢,顯然已經來不及了……吾今日即請出鄭大人的王命旗牌,將人犯張貴、羅進、陸德武等六人斬立決,以杜後患!你們怎麽說?”


    眾人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對他都很懼怕。有幾個心善的,都覺得此人就是個變態,誰還敢跟他爭?況且,這事詭異至極,隻要還是個有腦子的,誰不知道厲害?


    這人好好地在廣西待著,不就是朱墨把他搞來的嗎?叫了這麽一個兇狠之輩過來幹什麽?目的還不是明擺著?傳言說的多半沒錯,朱墨鬧騰了半年,等不及了,要大刀闊斧地幹了……


    但想歸想,誰又敢讓他察覺出來?


    眾人當即躬身,齊聲道:“屬員等沒有意見。”


    當日午時三刻,


    州府衙門前刑場,數千人圍觀之中,六個亂民頭子即被斬殺。群情方才還在悲憤,而陡然見到人頭落地,便再也沒有一絲聲音。


    ……


    消息一夜之間不脛而走。


    江南大地,雖在深夜之中,也頃刻傳遍了鄉野。


    杭州,


    官營錢莊內堂。


    一向淵默深邃的張居正,此時也慌了手腳,不停地鋝著長須,幾次提筆,竟是一個字也寫不下去。


    申時行、張四維等人從未見他如此失態,也不知如何開解。畢竟,事情已經鬧大了,消息傳到京城之日,勢必引起滔天巨浪。


    歸有光既是江南人,又是博學篤行的人,此時悲憤之中,對百姓深深同情,嘩的一下站起,道:


    “太嶽,江南百姓一向安分守法,若非被逼到絕境,斷然不會如此啊,你可要向朝廷說清楚啊……”


    張居正自然想過這層,方才提筆,就是想向徐階、裕王說清楚情況,這些百姓雖說也有過錯,可罪不至死,什麽匪徒劫獄之說,更是荒謬,就算為百姓伸冤,他也該說明實情。


    可剛一提筆,又想起高拱,心想:高拱和嚴嵩聯手,又搞出了什麽百人山長疏這種事,可見局麵十分詭異,稍有不慎,不僅不能為民伸冤,還有可能被深深卷入,白白犧牲。


    須知,


    他張居正雖然在變法上與朱墨有區別,可愛民之心是真摯的。方才當真勃然大怒,可現實又在眼前,豈能不小心?


    這時,


    他見歸有光如此年紀還正義感十足,不覺十分欽佩,走過幾步握住歸有光手杖,安慰道:“歸夫子,你愛民之心讓居正十分感佩……如今明君在上,這些百姓不會白死的,這一點你要放心啊……”


    嗯嗯,


    歸有光長歎一聲,頹然坐下,扭頭不語。


    張居正見他如此性情天真,忽然想起了另一個人——


    海瑞!


    “對了!”


    “為什麽不找他?”


    想到此處,他脫口道:“汝默,你來執筆,我要給海剛峰去一封信,你親自帶去淳安交給他!”


    申時行坐到案邊,點了點頭。


    張居正默思片刻,道:


    “剛峰兄:


    如唔。烏程亂民斬立決,其痛何如之?救民水火,吾等之誌也,而居正不能無愧。兄具大仁大勇,可速至烏程,非如此不能安之;非如兄者,亦不能撫百姓之創痛也。”


    申時行寫完,詫異道:“就這些?他隻是個縣令,去了也沒用啊?”


    張居正從腰間解下一塊令牌,道:“你把這個兵部尚書印交給他……”


    哦?


    幾個人同時站起來,詫異萬分——


    這個可是兵部尚書的大印,怎麽交給海瑞了?


    有用嘛?


    張居正淡然一笑,道:


    “如今倭寇遍地,湖州之地也可以說是邊防之地,我把尚書大印給他,就說籌備邊防,他拿著大印,就可以便宜行事。一切由我擔著就是!如今最要緊的,就是不能再死人了,民心必須安撫下去啊……”


    此話一出,


    眾人都打心眼兒裏佩服出來。


    歸有光欣喜道:“太嶽,你,你真是大明的砥柱啊……”


    張居正歎了口氣,喃喃道:


    “他們做的過分了,再鬧下去,非要大亂不可……體乾、子維,你們兩個陪我去一趟總督府。如果胡宗憲願意管,那就再好不過了。”


    可話雖如此,


    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申時行、張四維自然也明白——


    張居正卷入變法太深了,既然他們是衝著朱墨來的,此時又怎麽可能幫他張居正?能見一麵就算是有交情了。


    ……


    消息很快傳到京城。


    但凡街頭巷尾、茶舍酒樓,都是議論紛紛。


    徐階一路乘轎而來,雖在街上也能聽到,越聽自然越感到悲涼——


    “聽說那個姓殷的是朱墨舉薦的人……”


    “唉,這是要幹什麽啊?真的是殺民變法嗎?”


    “這有什麽稀奇?書院那邊兒的書生都說了,那個朱墨就是商鞅啊,心腸最是狠毒!”


    “不可能!別亂嚼舌頭,朱公子是好人!”


    “好人?好人有這樣的?”


    “你們都不知道,我聽城北王老爺家的傭人說了,朱墨一聽說要立陽明學位官學,他就不服氣,就叫那個姓殷的幹了!”


    “我不信!我見過朱公子,他可是好人!”


    “那你們說,都這樣了,這王陽明那個學問,還立不立了?”


    “我看懸,朱墨不讓,誰也沒辦法啊……”


    “但是,王陽明也不是壞人啊,他那個心學我就覺得不錯……”


    “那是自然,教人做好人的學問嘛。”


    “那為什麽朱墨又不讓立呢?”


    “鬼知道啊!”


    “……”


    唿……


    徐階長長唿了口氣,下了轎子,腦子裏還一直嗡嗡的。


    “唉,亂,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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