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朱墨忽然收到了張居正的密信,兵部八百裏加急送來。


    展開一看,心頭肉竟跳了一下——


    “子玄如唔:


    聞俺答頓首,草川封貢,江南諸友皆奔走相告,始信廟算高者,勝算多也。愚兄蹈子玄之跡,織造、鹽場諸般,皆入佳境。元日而後,絲綢可陸續交貨,鹽場亦開三十餘處,四民頗樂見之。


    然南潯、鬆江之奴變,邸報不能盡述也。愚兄觀之,事非尋常,恐釀巨變。何則?按察使殷正茂將欲彈壓,而縉紳、書院流言再起也。旬日之中,惟恐血案將成,弟恐為天下所刺也。吾固知子玄絕非墨法者流,然佃奴若喋血,則百口莫辯,能不慎歟?”


    怪不得樂極生悲、日中則移啊……


    “我剛得意幾天,黑雲就壓城了……”


    他反複再看了幾遍,已經看出了一個圈套正隱隱套過來——


    殷正茂是當時為高拱舉薦的人,代了何茂才的按察使,目的是給張居正摻點沙子。他們雖然都是清流,卻有所不同,且高拱、張居正兩人是競爭首輔最激烈的。當時這樣考慮,算是很合理,可現在看來,還是飛出了幺蛾子。


    他想起來,高拱是個法家傾向的人。


    記得某乎大神說過,高拱的法家傾向比張居正還要純粹,他身上儒生氣味很少。


    這裏就引出很大麻煩——


    那個殷正茂特麽的會不會也是個法家?


    如果是的話,這貨就幹得出來殺民的事!而奴民一旦被殺,或者被嚴懲,江南的變法就會蒙上一層恐怖陰影。


    至少,老百姓會很恐懼,很疑惑——


    怎麽朱墨舉薦的人,也來殺民?


    一旦失去了百姓的支持,變法就很難推下去了。不僅如此,許多已經參與織造作坊的人,很可能會退出,由此引發那些認購了公債的人,也可能大麵積退出,如此一來,江南的局麵就玩完了。


    而張居正這次之所以不再遮遮掩掩,很直白地說出來,那是因為他是滿朝大臣中,介入變法最深的人,出了事,他想跑是跑不掉的,可以說已經綁在了一條船上……但是呢,雖然身份高,在江南卻沒有正式職務,殷正茂堅持要做,鄭必昌再支持,他想要製止,實在已經不可能。


    從時間來算,


    張居正這個人十分機警,一看到苗頭就應該寫信了,兵部八百裏加急會快一點。算下來,殷正茂如果要彈壓,恐怕就在這幾天了。


    “怪不得徐階感覺也不好……”


    “徐高張、徐高張,他們自然了解高拱的為人……沒想到高拱看上去粗疏直爽,卻是個出手狠辣的陰險小人……”


    “這王八蛋多半已經跟嚴世蕃勾結了……”


    “那他們會怎麽做呢?”


    想了許久,


    從張居正的焦慮中,他察覺到嚴世蕃恐怕還有更厲害的招,此時才感歎一切事情都太匆忙了,江南還是人手太少,如果能早早把鄭必昌換了,就不會有今日之局啊……


    現在,唯一的抓手,也隻有吳明吳亮了。


    他當即寫好了信,囑咐兩人務必阻止殷正茂彈壓佃奴,能擋多少擋多少、能擋多久擋多久。


    其次,是淳安的海瑞。


    他也立即寫信,囑咐他一定要為奴民請命,製止殷正茂殺人。海瑞在江南的名聲,應該會起到很大的作用。


    還有則是張居正,他這次應該很難中立了,也一定會想盡辦法跟高拱鬥上一局。


    暫時想好了對策,


    他決定留在京城,因為從兩次大事來看,風波起於外部,而暴風眼卻總是在京城。


    ……


    此時江南,


    詞人祠。


    寒雪點點,倏忽沒入湖麵。


    張居正與同僚、門生,麵對雪湖勝景,卻毫無心情。


    因為,


    昨日,湖州傳來邸報——


    按察使殷正茂親自坐鎮,帶領三個營的官兵,把烏程的亂民全都給抓了,監獄不夠,就分押在湖州幾個縣。緊接著,殷正茂親自審訊,要將七八個領頭的全都處以極刑,數日後上報刑部。


    這種事,說實話也很正常,大明朝也不是第一次了,甚至隔個幾年就會有幾次,比如景德鎮陶工、雲貴礦工等。


    可問題是——


    此刻,


    縉紳和儒生已經在傳言:殷正茂是朱墨舉薦的,來到江南代替何茂才,是為了暴力推行變法,揚言佛擋殺佛、神擋殺神……


    這能瞞得了他張居正嗎?


    很顯然,


    他最憂慮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殷正茂很可能受到高拱指使,要在江南掀起大事,意圖雖然還不明,但可以肯定,這隻是一個大布局中的一小部分。


    因為,


    上午他去見了胡宗憲,請他出麵製止,而一向最有大局觀的胡宗憲竟然一言不發,譚綸也隻是客套說了幾句。


    所以,


    種種跡象表明:一場空前的風潮又要開始了……


    他喃喃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啊……”


    申時行、張四維、馬自強、歸有光等人枯坐湖邊中堂,好久都沒人說話,此時見張居正也在抓狂,更是憂慮不已。


    申時行道:“恩相,他們到底要幹什麽?我看這件事也很平常啊,且高肅卿一向正直,應該不會跟嚴家搞在一起啊?”


    嗯嗯,


    張四維也道:“我也聽說,高拱耿直過人,應該不會有什麽別的意圖……”


    但這些話話說出來,他們自己又哪裏相信呢?就算意圖還不明確,那些流言一夜之間傳遍江南,又怎麽會是偶然?


    歸有光在江南熟人最多,歎道:


    “變法難啊,自古以來就是如此……老夫看,主要是流言可畏,其他也倒不是什麽大事……”


    畢竟,他看得多了,而且從大明律來看,殷正茂這樣做也無可指責,誰叫他們圍攻縣衙呢?


    張居正忽然問:“歸夫子,都有哪些流言?”


    歸有光嗤了一聲,答道:


    “那可多了,有說‘變法不成、血洗江南’的,也有說‘恢複太祖之法,江南縉紳罪入隸籍’的,還有說亂民是朱墨煽動的,目的就是分了縉紳的家財……”


    徐學謨也道:


    “恩相,我也聽說了,但不是縉紳說的,是我鄉的一些流民在說,嗯,說的是‘朱墨乃太祖轉世,要殺盡天下縉紳’……”


    “轉世?”


    張居正平時也愛讀《華嚴經》,聽得不禁一愣。


    這話簡直了,


    聽起來像是老百姓說的,但仔細琢磨又不對,應該還是縉紳捏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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