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的信寫道:


    “子玄賢弟鈞鑒:


    嚐聞合道利民之事必有符驗,今始信之。京杭雖萬裏,而同德之士竟能感焉。賢弟查抄嚴黨匪產之日,愚兄亦收入洋人定金二百萬兩。兩相對比,若合符讖,亦一奇也。


    然江南大局方定,愚兄亦有憾焉。何則?嚴黨腹誹,縉紳狐疑,一也;身單力薄、事必親躬,二也。


    近日流言再起,皆曰朱墨者,秦墨也。離經之談,自不必恤之,然縉紳頗不以聖賢之道許弟。賢弟飽讀孔孟,自非墨家、法家之流,愚兄已托申時行等辟之,當無大礙也。


    二者,江南之事,要在維新,而嚴黨遍布,清流乏人,愚兄如入火聚,諸事焦灼。日前,趙貞吉、徐學謨、歸有光、潘晟、張四維、馬自強諸友相繼來信,囑餘務必為天下人請命,固以艱危自任。諍友之言,如金玉碎地,足以泣血,餘乃知德不孤、必有鄰矣。”


    兩書對比,


    朱墨至此恍然大悟——


    說了那麽多廢話,無非就是想說,我朱墨搞的是秦法!什麽朱墨者,秦墨也?說得那麽文縐縐幹嘛?墨家從事派的確幫秦國幹了很多事,但跟今日之局完全不同嘛!


    無非就是說,他們縉紳對改革是不滿意的,但如果為了剪除嚴黨,也可以去做。他張居正更是表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誓死也要追隨,但是風險真的很大,而且人單力薄,想要舉薦幾個人一起幹。


    如果自己不答應的話,天下縉紳說酷吏秦法,他們就不管了。而如果自己答應舉薦,他們就會主動去做工作,讓流言平息下去。


    張居正是在收到洋人定金之後才說,那就是隱晦的攤牌了,或者直接說就是做交易了。要想讓他繼續幹下去,就得用這些人。


    這是一層。


    還有一層更隱晦的,讓他終於明白了清流們的真實想法,那就是——


    改革可以,但不能廢了聖人王製之道。如果廢了聖人之道,他們就不跟了。換成更通俗的話來說,就是:做盟友可以,但終歸不是一路人;或者更直白一點的說,就是隻談戀愛不結婚……


    這當然可以理解,因為自己要幹的事,風險實在太大,如果幹不成,或者幹偏差了,天下縉紳就會全部站出來反對,到時候恐怕屍骨難存。這些清流自然是不肯冒這個風險的。


    他們跟嚴黨的區別,申時行的長文裏也說得很清楚了:他們清流是從正道的,嚴黨是投機的。


    這些話說起來是冠冕堂皇,但在朱墨看來,申時行這些觀念,才是最可怕的,是自己真正想要鏟除的東西。他朱墨的最終目的,是要讓當官成為普通職事,再不是特權之階梯。而申時行的話,完全是反過來的,他們清流是在人格上就自認為高民一等的,他們之所以讀書當官,就是為了成為不同於百姓的人,這才是最糟糕的東西。


    但雙方的共同點也不是沒有,仔細想來也有兩層。


    一層自然是剪除嚴黨,在這點上,雙方有完全相同的目標;再一層則是正義,清流畢竟還是要調和的,不會把百姓逼到絕路上,在不損及清流利益的前提下,他們也願意照顧百姓利益。


    除此之外,雙方可謂沒有多少共同點了。


    對如此局麵,係統的評估就顯得更加嚴謹了——


    【文本性質:大明官場建製派對改革的立場表達;】


    【建製派策略:有限合作;】


    【風險評估:55,預測三年後上升到70;描述:建製派采取有限合作,但張居正是跟隨投機策略,會在未來三到五年形成其自己的集團,隱含重大風險;】


    【預測分裂節點:嚴家父子入獄或決定性削弱;】


    【……】


    再看張居正的名單,其中也有很大的玄機——


    首先是趙貞吉,此人一向都是徐階的門生,這時因父喪丁憂,也快放出來了。張居正舉薦此人,目的應該是討好徐階,因為,最終不還是要靠徐階去說嗎?


    然後是張四維、馬自強二人。


    這兩個人非常特殊,他們都屬於嚴世蕃點評的“天下十七富豪家族”,官商一體多年,名聲也不差。張居正舉薦這兩個人,目的何在呢?


    朱墨想來想去,也許是張居正是測試自己,是否能容得下這種豪強家族?


    另外是歸有光,此人是江南的大學者,安貧樂道,門生遍布四省,是清流讀書人中的王牌。張居正舉薦此人,自然是想爭取人心……


    至於名單裏沒有申時行,別人不清楚,朱墨怎麽會看不透?申時行可是稍後幾年的狀元。他應該是自負才高,不願趟這潭渾水,且江南縉紳可能很看重他,要當做苗子來培養,能走正道,自然是走正道,就算走不成,也還可以由張居正、徐階再提拔不遲……


    平心而論,這些人選是反複斟酌過的,囊括了各種代表人物,也從側麵證明張居正的確是在談條件……但也正因為如此,正如係統所說,三五年後,張居正的集團勢力就成形了!


    有了這種包容性,張居正集團的實力,勢必要超過徐階,直追嚴嵩,而當改革告成之日,清流就霸朝了……到時候,他們多半要把裕王搞成傀儡,去實現他們理想中的聖人之製了……


    這個動向自然是十分危險,但朱墨暫時卻是沒有什麽辦法,試想,要重典治世而至運朝,又沒有自己的人手,能怎麽辦?如果不接受,豈不是立馬就要停止改革?而已經多次得罪嚴嵩了,嚴家又怎麽會放過自己?


    此時,


    院中陰雲蔽月,一派波詭雲譎之色。


    朱墨抬眼望天,不覺長籲短歎,深感創造曆史是何等的艱難?


    自己一個人麵對的是兩千年的百官勢力,一路走來,哪一步不難?先是誆騙嚴嵩,才得以到江南,然後是扯虎皮殺何茂才,才鎮住了局麵,然後又是鬥沈聰、交海瑞,幸好思路還行,總算幹出了點效果,而到了這關口,張居正他們這些清流又來討價還價……


    舉目四望,這滿天下竟然沒有幾個可以依仗的人……除了海瑞,也許還有老道和李三爺,但他們又不是官,最多是個王爺的心腹門客,能幫點忙,卻起不了大作用,未來的路,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知不覺


    更漏已經到了後半夜,


    朱墨終於拿定主意——


    就跟張居正對弈一局,看三五年後到底是誰贏?


    看過無數大明網文的他,搜盡枯腸,想到了一個也許可行的辦法,那就是“魚目混珠”,提前在張居正的棋盤上放上棋子。


    他想到的人物是徐階的兒子徐瑛、高拱的心腹殷正茂。先讓徐階、高拱和張居正對立起來,阻止張居正迅速坐大。


    徐階的兒子徐瑛,沒什麽本事,但徐階畢竟是清流老大,張居正拿他根本沒辦法;高拱的心腹殷正茂卻是個很能幹的人,應該會讓張居正很頭大,此時已經被嚴嵩罷黜到廣西了,這時也正好一起舉薦。


    這樣做可以說是攪局策略,讓他們亂鬥,自己居中調和,但隻能起一時之效,也許能夠暫時延緩張居正的做大……


    主意拿定,他撚了撚燈芯,寫了一道奏折:《為江南大局籌措舉薦得人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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