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道院中仍是安安靜靜,三人不交一言。


    千年往事,在三人心中如白雲一樣流逝,誰也說不清楚是一種什麽滋味?


    有些悲愴,有些蒼涼,


    還有更多的無奈、虛空……


    嘉靖想了四十年,跟百官鬥了四十年,不是沒考慮過這一層,但他總是覺得,君王給百官榮譽、百官為君王效忠,乃是天經地義的事,離開了百官,他拿什麽治理百姓?何況,百姓就全是好人嗎?


    要讓百官迴歸萬民,那就要改變人心,曆來的古訓都是教化之道;讀聖賢之書,做聖賢之人,讀書人能做到這點,才有長久的治世……但這太慢了,似乎也不太可能……


    他自己呢,手底下用過好人,也用過惡人,清流濁流就看怎麽用而已,對人性本色,他曆來有著十分現實的洞察,從未奢望過百官全都為民做事。試想,讓百官放棄光宗耀祖、封妻蔭子的誘惑,他們又怎麽可能賣力?


    但方才一邊聽,一邊迴想,忽然才發現——


    先王之道,本身似乎也有不妥?一邊說教化,一邊又要承認欲望……又要讓他們高出百姓一等,又要讓他們跟百姓同心同德?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但是呢,


    就算這個朱墨說的有些道理,但要真照他說的這麽做,在現實中應是萬萬行不通的……


    太祖如此強橫,也不過收一時之效而已,可見不足取法!既然不足取法,那就還是因循穩妥的辦法,那就是超越清流濁流,純用帝王之術,其他的,就管不了了……


    想到這裏,他自信又恢複了——


    朕四十年來原本沒有做錯,世道流變,豈是人力能扭轉的?他說的這些不過是空想而已,真要做起來,根本無法可施,說不定,還惹出更大的麻煩來……太祖身後,不就發生了大亂嗎?


    ……


    呂芳雖然是太監出身,但他們這些司禮監秉筆都是從太監中選拔出來的聰明人,從少年時候就讀書、曆練,整體素質實際上還強於普通的官兒。跟隨嘉靖四十年,他也算是個大行家了。


    剛才隨著朱墨的心思想了幾遍,對他說的治亂循環、官族獨大之說,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有點不穩妥,如果照這樣做,那不是要違逆了天下所有的官兒和讀書人,那還得了?可見,這事兒隻能太祖這樣的雄傑來做,別人萬萬做不得。


    於是說道:


    “朱公子的話,我聽著是通的……但話通,不代表行得通,違背了天下讀書人的意,那準沒有好果子吃……如果皇上這樣想、又這樣做,那不是擋了人家升官發財的路了?就是匹夫也是要拚命的呀……”


    嘉靖不覺點了點頭。


    而朱墨卻是輕哼一聲,仍淡定道:“拚命?這當然是拚命,拚的就是萬民百姓的命。不拚命,百官之族這頭食人之獸又怎麽肯被馴服?”


    嘉靖、呂芳對望一眼,感覺這少年看著斯斯文文,怎麽也忽然那麽淩厲了?那股冷冷的殺意,竟讓他們兩個老司機都感到駭然。


    食人之獸……?


    百官之族……?


    兩人仔細琢磨,不由長歎一聲。


    是啊,


    百官、王製,


    說是先王之道,但兩千年來,的確是亂多治少,而如今,不是食人之獸又是什麽?


    嘉靖心裏反複琢磨幾遍,不由地苦笑起來——


    四十年來,自己果然是跟一頭無形的食人之獸在惡鬥,鬥得遍體鱗傷,鬥得心灰意冷……qqxδnew


    呂芳看他臉色忽然淒苦,輕聲道:“道爺,天色也不早了,藍神仙那邊還有事兒,要不,今兒先這樣?”


    嗯、嗯,


    嘉靖站起身來,對呂芳使了個眼色,呂芳掏出一塊烏黑的墨玉玦,對朱墨笑道:


    “道爺說了,這塊玉玦很是吉利,年老了,沒用了,今兒跟朱公子有緣,就送給公子防身吧,還請朱公子萬勿嫌棄……”


    朱墨來到大明十幾年,除了師父幾乎沒有什麽熟人,眼前這兩人不僅救過自己,還很談得來,心想也不能見外,當即接過,卻見上麵寫了稀奇古怪的符文,又像文字,又像圖案,看不明白。


    不過,東西一看就很貴重,朱墨感覺老道的心意十分真誠,眼中的關愛之色誠實無欺,當即收下。


    他卻不知,這塊玉玦乃是皇家祭天禮器,與功臣的丹書鐵券一樣,在大明天下,可以免除一切死罪。


    這時,


    吳風又不知從哪裏摸了進來,躬身彎腰,帶著朱墨離開飛玄宮。


    ……


    “奴婢看著,朱公子是個人才……”


    “嗯,那當然……”


    “不過,奴婢琢磨著,他說的話也太大了,說什麽再起重典、萬世之法,那…那怎麽做得到啊?”


    “嗬,朕也犯嘀咕呢……”


    朱墨離去很久,嘉靖手裏把玩著棋子,久久深思.


    這孩子說話總是讓他堵得慌,但偏偏又很有道理,甚至可以說,深深觸動了他,讓他悚然震動,有那麽一會兒幾乎是冷汗淋漓。後來說到的治亂之律,可謂是發千古之未發,實在令人震駭莫名……


    比起裕王來,這孩子確實強多了。


    但話這樣說,真實本事卻還不知道呢,古往今來,能說能做的人可是不多,楊雄、東方朔會說,但做起事來呢?不見得就行的。


    想到這裏,嘉靖想起了一件事,隨口道:


    “這陣子,翰林院不是在議論杭州織造局的事兒嗎?有個人叫高什麽文的,是不是提了個方略?你叫他們……叫他們公開討論,隻要是翰林院的,都可以提出自己的方略……”


    呂芳答道:“稟萬歲爺,那個人叫高寒文兒,嗬嗬,有點花拳繡腿之才吧……”


    嘉靖也笑了一聲:“讓這些清流學士鬧騰去吧……讓朱墨也去說說他的高論,看看到底是花瓶呢,還是真材實料……”


    心裏卻想:行不行,也要看真材實料,光是說大話又有什麽用?他真想給萬世立法,那也得從小事做起……況且,江南救災已經不是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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