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意外,就沒有躲得開的道理。過了十三年八個月,終究還是得遇上。


    “我來談我母親離婚的事。”七歲大的男童講這種話,著實過於世故,不像個小孩。


    那幅構圖,應該是一幢建物裏,屬於“書房”的部分。陽光從桃花心木書桌後方,兩扇間隔著分離派大師素描畫的對稱尖拱大窗進入,一厘米一厘米,染亮室內擺設,尤其溫煦地照映落坐藍靛色沙發裏的男孩。男人停佇於門邊,像個剛下班的父親,開門時,發現自己頑皮的男孩在大人地盤搞破壞。


    這是“beethovenfeste”即將開始、空氣飄揚〈odetojoy〉的秋日午後,嵌在迴廊彩色馬賽克壁畫裏的長短針,形成工整的九十度,切割出喝茶時間。事務所裏,來了意外訪客。歐那平常不愛、也不可能悠閑喝午茶,今天竟費事地下樓,出門,走一趟廣場周邊的咖啡店,買了橘子汁、樹輪蛋糕和李子派。二十五分鍾後,歐那重新踏進位於廣場紀念碑三點鍾方向那幢巴洛克式古典樓房。


    一入大廳,門房這會兒告訴歐那,皇宇穹迴來了。歐那點點頭,眸光斜瞟采光井下的日晷太陽鍾——有個男人站在那兒,影子和日晷拉疊一線。歐那下樓時,沒注意到任何多餘閑人。“那位是——”他開口探詢。


    “和少爺一起的。”門房給了答案。


    歐那沒再多問,背對采光井日晷太陽鍾,邁步走往廳中央那道迎賓似的開闊圓弧梯,登階上迴廊,等電梯時,才又將視線投注下方,打量日晷太陽鍾旁的男人。歐那肯定自己見過那男人,隻是可能不熟,一時想不起對方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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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潛水老師。”


    皇宇穹似乎提了什麽問題,使男孩岔了話題,清嫩嗓音在充滿老派嚴謹氣氛的辦公室裏迴旋。


    “媽媽幫我請的潛水老師,他也是個攝影專家。上個月,我們在義大利——”聲調戛然而止,本該是純潔無邪的瞳眸,隱隱偏光,閃掠一絲深沉藍紫,想起什麽般地靜瞅著皇宇穹。


    皇宇穹不太喜歡那張稚嫩清俊的小臉蛋出現超齡眼神——仿佛控訴著大人沒盡責讓他享有童年歡樂。事實上,他有個懂攝影的潛水老師,今年一整個夏季帶他領略了水下攝影的樂趣,不是嗎?


    “你母親讓你學盡玩樂事——”男人低沉的一句,男孩聽不見。


    挺直腰背站起,男孩整理身上三件式西裝。這不是他第一次穿正式紳士服,不過,他的領結依然打得有點歪。皇宇穹斂眸,悠緩離開門邊,一步一步走向男孩。


    “還是沒學會正確的打領結方式?”皇宇穹說著,目光冷淡微帶銳利,隱蓄父權似的威嚴,同時不失耐心地審視男孩。


    男孩猛地仰起臉龐,嚇一跳——男人離他這麽近。“與你無關。”扯扯領結,男孩很不自在,但,不能退,總得把正事辦好。“我今天是來處理我母親離婚的事,聽說我母親第一次離婚,是你幫她處理的?”大概是進了這間辦公室的關係,講話非得老氣橫秋,比較展現得出膽識。


    皇宇穹沉默著,把公事包放往沙發前的桌麵,大掌探向男孩的領結,長指靈巧地動了起來。男孩小臉呆凝,雙眼愣直,僵望著俯低的男人臉龐。母親說他長得極好看,五官輪廓、身段線條、手掌溫澤、嗓音聲調,每一寸都使人陶醉,冷傲在他身上非但不是負麵氣質,反倒是吸引人的獨特魅力。母親說他像攝影鏡頭在追求的“永恆完美”……


    “喂。”沒名沒姓,男孩對著男人喊聲。


    皇宇穹揚眸。男孩徹底拋掉禮節,語氣直接地說:“我母親離婚的事——”


    “等你學會打好一個完美領結,再來管大人的事。”最後一個對稱拉緊動作,男孩頸上領結細致端正,不歪不斜,皇宇穹收手,迴身提起公事包。


    “媽媽很不快樂。”男孩情急慍怒了。


    “你母親真想離婚,會自己來找我。”皇宇穹不把男孩的“委托”當一迴事,移身至桃花心木桌後落坐,開啟公事包,取出資料閱覽。


    男孩皺眉,瞪著大桌彼方的冷淡男人。


    “怎麽?”歐那進門,看看態勢。“你們談完了?”他說,一掌摸撫男孩頭頂。“樹輪蛋糕配橘子汁,可以嗎?或者,你要吃李子派——”


    “我不吃了。”男孩發出嗓音,掏出一隻信封,塞給歐那,旋即往門口走出去。


    實木門板砰地關上。那孩子決心不做文明人,早扯了男人幫他重新係過的無可挑剔完美領結。


    “怎麽搞的?”歐那看著被猛力甩上的門板,不明究理地喃言。“半小時前還好好的,說有事和你商量,要等你迴來,邊談邊喝下午茶,請我準備……”目光調向皇宇穹,語氣跟著轉折,猜測地說:“父子衝突?”未免來得太早!那孩子才七歲,已開始叛逆?


    皇宇穹抬頭,冷瞥歐那,不發一語,又俯首翻審文件。


    歐那繼續道:“不去看看?萬一——”


    “不用擔心。他的潛水老師帶他來,自然會帶他迴去。”有點不一樣,除了在法庭,皇宇穹從不打斷別人發言。


    歐那一笑,垂眸,查看男孩塞在他手中的信。“果真是父子衝突,”他說著,走到辦公桌邊,臂膀一伸,把信放至皇宇穹眼下。“我成了你們的傳訊奴?”


    這種感覺不太好。


    素雅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寫了他的姓和名,封緘處有個像他家族徽記的戳印。皇宇穹立即拆閱,然後慢慢站起離座,發出幽沈嗓音:“歐那,我得去赴個約——”他把信收進西裝口袋,轉身望見窗外日色,想起曾經也收過一封外觀相同的信,那差不多是——


    十三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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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早。


    皇宇穹到達名為“等待太陽”的旅店時,十七樓餐廳客座八成滿,形形色色的旅人正享用著早茶早餐。黑服侍應生托著杯盤茶壺,踩著訓練有素的步伐,來來去去,遞送飲食。


    挺講究地,雖說是無國界之地,人口複雜,沒規沒矩,這荊棘海區域最著名的旅店,仍舊注重氣氛。大清早開始,就有現場鋼琴演奏。


    eriksatie的〈gymnopedieno.1〉悠揚還揉合輕鬱,正配這塊人們習慣蒙霧陰霾、多雪濕冷,對陽光亦不失期待的高緯寒地。皇宇穹站在入口接待處,脫掉防水風衣,身上淺灰色三件式西裝,簡約筆挺不失貴氣。侍應生恭敬有禮地接過他的防水風衣,送上擦手的溫熱毛巾。暖了手,他走往餐廳裏頭。


    扇形格局,一邊大理石貼砌的吧台,一邊表演用舞台,西班牙大船似的弧窗,載滿嫋嫋霧氣,不需要簾幔或遮光罩,畢竟這家旅店始終“等待太陽”。鵝黃桌巾鋪蓋的圓桌,花瓶裏插的向日葵,也在等待太陽。


    這是目的嗎?在信裏,說非得於此見個麵……


    皇宇穹本不想赴這個約的,沒義務,不是嗎?但——


    請你一定要來,拜托……


    再看一次信紙上的娟雅字跡,皇宇穹有種感覺——她遇上了麻煩。否則,她不會“拜托”他——這位從未見過麵、令她感覺“人生被搶劫”的陌生男子。


    皇宇穹照信紙原來的折痕,把信折迴——字往內折,這事不能外彰,她寄這信給他,也顧不得書信禮節。她可能擔憂除了他以外的人知道——那麽到底是什麽事?什麽麻煩?她要他來這兒等待她……這意圖很清楚,可她沒弄明白一點,這旅店他熟門熟路,大老板認識他,每個侍應生都知道他的身分。


    “宇穹!”坐定位沒多久,驚喜的嬌喊傳來。


    皇宇穹將信收入衣袋裏,探手取水杯,喝了口,徐緩側過臉龐。


    “真的是你啊!”身穿天藍掛帽領洋裝的旅店大老板夏可虹,有張夢露式純真融合嬌豔的臉龐,教人一見她,馬上興起想聽她紅唇唱出〈myheartbelongstodaddy〉的欲望。她繞過屏風,現身皇宇穹麵前。“他們說你來了,我還不信呢——大律師、大學者,怎麽有空光臨?”


    “你好。”見著夏可虹這等風華絕代,皇宇穹隻是淡淡問候。


    夏可虹微微笑,伸手拉皇宇穹起身。大家都說,他像冰,像他家族所在的孤島,是無機體,沒有情緒。“我很想你呢,什麽時候過來的?”柔荑朝他打成完美溫莎結的領帶摸去。“今晚要住下嗎?”她知道他不是冷感無欲。


    “可虹,”皇宇穹握住她纖細皓腕,將她的手自他領帶上拉開。“現在是一大早—— ”


    “你笑我!”美眸朝上嬌瞪。“不先預約,排得進你的行程表嗎?”夏可虹抱怨地說。


    “別開玩笑了。”皇宇穹坐迴椅中,不再與她進行無意義寒暄。


    一陣大笑在屏風外喧騰,有人喚著夏可虹,聲音很耳熟。


    “真討厭,”夏可虹嘀咕一句,對皇宇穹說:“很吵對吧?”


    循聲望去,舞台附近的三桌男男女女,男多女少,皇宇穹認得其中幾張麵孔。


    “馮達朗——”夏可虹對他說道:“你知道吧?”


    “專拍人體的攝影師。”皇宇穹看了一眼,收迴視線,不感興趣。


    倒是夏可虹又在他耳畔補述:“想前往皇家,借場景,拍一係列雪地人體藝術作品。”


    皇宇穹眸光閃了一下—— 這事,他倒不曉得——迴過頭,夏可虹已離開,朝叫喚她的男人走去。


    也罷。那事沒排進他今天的行程裏。皇宇穹俊顏沉定,取出隨身攜帶的書籍,靜靜地,在等待中閱讀。


    侍應生安排的位子,臨窗,有核桃木屏風隔絕大部分目光,單方能看盡客座情形。半掩蔽性,正符這次會晤需求。藍馥陽跟隨著侍應生到位時,皇宇穹剛好合起手中書本,抬眸對上她,仿佛抓準了她。


    藍馥陽心頭猛撞。他們是第一次見麵,為何有那樣肯定的淡漠眼神,即便隔著大墨鏡,還是精確直接將她看穿、看個入骨透徹似的——那抹猶如尊貴公爵的形象,像在昭告他深知她很久了,並且料到她今日會惹出麻煩。


    藍馥陽窘愣著,半晌發不出嗓音。“女士——”直到侍應生拉椅,恭候她。她才猝然迴神,坐入皇宇穹對麵的安樂椅。


    桌麵很空,除了插著單枝向日葵的白瓷花瓶,隻有一個水杯,杯裏的氣泡水中,沉浮著鮮黃萊姆薄片。看來,他也剛到不久,僅是淺嚐了一口水的時間。


    “沒等很久吧?”藍馥陽禮貌地提問一下。


    “這旅店叫‘等待太陽’,不是嗎?”皇宇穹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初次見麵的製式問好。


    藍馥陽頓凜,仰起臉龐,黑色墨鏡擋去她大半麵貌,襯得她的膚色強顯慘白。“我不是故意要遲到的……”她搖頭,斜掛一邊肩上、胸口的發辮,原本就編得鬆散,這下更亂了。


    “等待太陽”,她現在才會意,旅店名稱與自己的名字太巧合,他以為她是存心的嗎?


    “對不起。”她向他道歉。他們約的是早點茶,現在離正常早點茶時間,過了兩小時半,也許,幹淨的桌麵代表他連午餐都用過了,而不是他剛到,畢竟他幾分鍾前似乎在看書。


    “無所謂。”皇宇穹平聲平調。看得出來,她倉皇趕到,額前劉海飽凝濕意,像隻落水小貓兒,需要好好地曬曬太陽。何況她穿著大紅合身低領羊毛衫,裸露的胸頸肌膚,過於白皙,儼如缺乏日照的道地北國人。


    藍馥陽當然不是北國人,她與荊棘海的一塊冰、一座孤島,沒有任何關係——早沒有了……


    皇宇穹雙手十指交嵌,放在桌上,垂眸凝思,說:“藍小姐有何事需要皇某效勞?”與此同時,侍應生拿著餐食目錄本,繞進屏風內。


    “皇先生,點餐了嗎?”侍應生開口的語氣十分恭敬,仿佛皇宇穹不是一般客人。


    藍馥陽有所驚覺。“這件事,我不希望傳到長輩耳裏。”


    聞言,皇宇穹沒反應,隻是示意侍應生把餐食目錄本留下。侍應生照做,攤開兩本目錄本,分別放在皇宇穹與藍馥陽眼下,安靜退出屏風外。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麽事。”皇宇穹翻著目錄本。


    藍馥陽輕皺一下額心,低著頭,推推臉上的大墨鏡。她知道這樣很沒有禮貌,但她現在想起了,幾個月前,長輩要他倆見一麵的地點,也約在這兒。那次,她沒來—— 根本不想來—— 也就沒留意見麵地點,竟會是今日她自己要求的“等待太陽”。


    突然覺得,報應這種事其實來得很快。藍馥陽下意識咬咬紅唇,痛苦思忖似地拿出一個信封,推至皇宇穹那方桌麵。


    又是一封信。皇宇穹挪開目錄本,處理公事般地拆閱信件。“離婚協議書……”他低喃。


    “他是個律師,很懂得伸張自身權益,我覺得自己碰上一場搶劫——”


    皇宇穹瞬間揚眸,對住藍馥陽盈水的美眸。不知何時,她摘了墨鏡,那張閃亮臉龐,像倒映在落花湖麵的正午豔陽,熱情、純真,也驕傲,也柔軟。這才算真正第一次見麵吧,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沒拿掉墨鏡不知道,此刻——四周不動的此刻,藍馥陽瞧見皇宇穹眼中黑瞳隱閃神秘藍紫,忽地消失,像種深沉起伏,他也許反感她的所作所為。她真的言行失妥,拿掉墨鏡本身就是個錯誤,她卻還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為什麽要嫁給律師?”皇宇穹定定看著她。


    藍馥陽顫了一下,想別開臉,但他凝視著她,她知道自己早已失去迴避的資格——打從寄信給他,要求見麵開始,她隻能選擇迴答。“因為他們強調你是年輕有為的律師。”


    皇宇穹麵無表情,沉吟著,許久,才說:“所以,是向長輩‘示威’。”


    她的長輩與他的長輩是世交,十幾或二十年前私下將他倆配在一起,在家族裏,這種事很常見。他早習慣了,時間一到,同對方見個麵,訂婚、結婚,某些事遵循長輩的安排,沒什麽不好,但她顯然不是這麽想,在相約見麵的當天,差人送口信:“藍小姐無法與一個搶劫她人生的陌生男子見麵。”那日,他在“等待太陽”裏,當然沒等到太陽。沒多久,她已經結婚的消息傳入他耳裏,算算,這不過是六十天前的事。


    “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藍馥陽低垂臉龐,眼神這邊瞟掠那邊瞟掠,纖指掀動著餐食目錄本。


    皇宇穹聽她喃語,看她似乎想點餐,卻秀眉微顰,仿佛找不到她想要的菜,但他還是招來侍應生。他點好白蘭地奶酒熱飲,她尚未拿定主意,三分鍾過去,她幽幽地用一種輕歎似的嗓音要了rootbeerfloat。


    沙士冰砂上漂浮圓球狀冰淇淋,兩根像荊棘海尖銳流冰的細巧克力棒斜插著。藍馥陽吃了一口、喝了一口,鬢角發疼,眉心緊凝。


    冰飲,在旅店裏幾乎沒人點。這也是好強、示威嗎?向窗外蒙霧飄雪、不見日的荊棘海,展露她外表下的倔強?


    “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她又說了一次,持續食用那杯冰飲,持續顰眉蹙額。“這是我自作自受的報應——”


    “我沒有個人意見。”皇宇穹打斷她輸家似的虛弱沙啞聲調,說:“藍小姐是要委托我處理離婚事宜?”


    “你肯嗎?”藍馥陽仰起美顏,眼、唇凍紅,像哭過。


    請你一定要來,拜托……


    皇宇穹低斂眉眼。“我的費用很高——”


    “我會付的。”藍馥陽急言。


    皇宇穹喝完自己的白蘭地奶酒熱飲,收了文件,起身,取走藍馥陽的rootbeerfloat。“希望你不要覺得自己被搶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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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eeze。”在電梯裏,他忽然發出這個詞。


    “嗯?”她一愣。


    他說:“這才像搶劫,不是嗎?”眼神晦澀,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壓力,緊迫她後方。


    她想轉頭,他不讓,甚至舉起一隻大掌捂著她的嘴,她不知道他用什麽東西抵著她的背,感覺真的像槍。電梯往下的速度似乎有點快,光線飛閃,她聽見他說:“這件事過後,我希望照長輩當初安排那樣見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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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猛跳著,藍馥陽又是一身汗水淋漓地醒來。太熱了—— 這地方終年蒙霧飄雪,天寒,旅店二十四小時供暖,寢具是真絲、皮草,起居室桌上擺著隨時可以開瓶的烈酒,喝了酒,蓋了被,時間一長——真有點像南方燠夏。


    橘橙色的燈罩占滿她眼簾,她忘了關燈嗎?她想起來了,晚餐之後,她又坐在窗台前,遙望荊棘海孤島,霧太濃,怎麽也看不清那座孤島。皇宇穹那日說他要迴去一趟,等他再過來,她的離婚事一定辦妥。他似乎很忙,行程排滿檔,每件事都規規矩矩完成,這點與她家族的人很像。他說他知道何謂職業道德,他們之間是委托與受委托的關係,意思是,他不會拿這事去跟她家族閑話家常,可他為何要在電梯裏提出那樣的要求?


    藍馥陽百思不解,習慣性地泡杯熱可可加草莓酒,喝了,稍做盥洗,上床睡覺,連續幾日,夢見電梯裏的情景,醒來,老是想起皇宇穹黑眸裏隱閃不到一秒的神秘藍紫和下巴中央小小的凹陷,還有幽沈的嗓音——一種別人學不來的疏離淡漠。


    “freeze。”輕輕一聲,不像,差得可遠了。藍馥陽抿了抿唇,掀被下床。


    地毯踩起來很舒服,應該是高原羚羊腹部細柔的茸毛編製,她擅長注意這種不重要的小細節。


    “他用左手拿杯子……”喃喃自語,走五步,右手接近窗台邊牆的壁燈開關,差零點一公分,幾乎碰著了,瞬而改舉左手,啪地一下,拍中三個觸控板。


    燈滅了,窗簾滑開,慢揭一幅流霧夜空,音樂霎時響起——〈cestlextase〉。


    這是恍惚,藍馥陽呆望窗外,雪薄噴,霧稀散,原來荊棘海孤島是熱情扇貝狀,子夜最能顯出原形。


    “馥陽。”叫喚聲從起居室,毫無阻擋而來。“下雪了,我們準備出門……”


    藍馥陽迴首,一點也不驚訝,淡瞅站在臥房門邊的人影。馮達朗的起居室與她的相通,時常不招唿一聲,直闖過來。


    “你醒了啊,我正擔心你要是睡熟,我可不忍心吵你……”馮達朗露齒笑了笑,像喝醉一樣,歪著頭,懶懶地靠在門框。“該出門了,馥陽,天亮前,我想至少拍好——”


    藍馥陽轉正身軀,抓順亂雲似的濃密長發。漆黑窗扉中飛綴雪花,白亮亮地,荊棘海扇貝,將她托襯。


    “就這樣!”馮達朗慵倦的嗓調猛然昂高。“你別動!”抓起掛在胸前的相機,飛快地留下絕無僅有的美麗構圖。


    鎂光燈消逝,或者未完全消逝的千分之一秒,電鈴聲接續出現。


    藍馥陽神情一頓,美眸尋望昏暗光線中的馮達朗,隻見一雙瞳眸透出與她相似的疑惑光芒。


    “這麽晚了,會是誰?”馮達朗沒好氣地說,情緒一整個被打擾了。那刺耳電鈴居然響個不停。


    藍馥陽移動雙腳,繞過床尾,閃越馮達朗身側,要去應門。


    “馥陽,等等——”馮達朗叫她。她腳步輕盈,嫋嫋身姿早穿行典雅雙折門、走過起居室,站定玄關。


    看清門邊嵌牆小螢幕裏的影像,藍馥陽幾乎想也沒想地解鎖。


    開了門,那雙黑眸對住她,又閃出神秘的藍紫,這會兒不是短暫,流轉了好幾秒,成了無法平息的深海漩渦,隱伏在他眼底。


    “你怎麽……”即使已從小螢幕知道是他,真正對上眼、見著麵,藍馥陽仍驚訝得語塞。


    皇宇穹靜默著,俊顏如往昔冷漠,並且,似乎多鍍了一層今夜新雪寒霜。他以為她不是北國人,理當畏冷……該稱讚這旅店供暖周到嗎?


    藍馥陽這迴結結實實教皇宇穹暗吃一驚——皇宇穹當律師以來,第一次無法精準發言——


    “馥陽,客人嗎?”馮達朗聲影齊至,站在藍馥陽背後。“先把衣服穿上。”雙手攤開睡袍裹住她。


    房裏男人說的話,令皇宇穹微凝眉頭,感覺從波提且利式的想象,墜入荊棘海著名紅燈區“o邊境”。


    “打擾到你了嗎?”喉嚨深處發出的聲音有點幹,皇宇穹扯了扯領帶,腳下微挪。“失禮了—— ”


    “我沒想到你今晚會來。”藍馥陽截斷皇宇穹的嗓音,像是盼望他很久,伸手抓住他。


    皇宇穹乜斜眼,眄睞那雙鑽出睡袍陰影的雪白柔荑。“我聽到音樂聲——”按了門鈴,看見幾乎一絲不掛,身上隻有黑長發遮擋的女性來開門。“如果你有其他事忙——”她房裏還有一個男人。


    “達朗,”藍馥陽迴眸,對著男人說:“順延好嗎?”


    馮達朗攤攤手,退進房裏。


    藍馥陽放開抓住皇宇穹左掌的雙手,仰著美顏看他。“進來吧——”


    請你一定要來,拜托……


    皇宇穹眸光一沉。“方便嗎?”她房裏有另一個男人,如何能“拜托”?


    “你想喝點什麽?”藍馥陽翩然旋身,引領他進房。


    皇宇穹走了兩步,嗅覺被藍馥陽身上傳來的香味填滿。他停在玄關,說:“藍小姐,正事我們明早再談。我今晚就住在這旅店——”


    藍馥陽轉頭。皇宇穹正好退出門外,神情幽邃,黑眸凝睇著她。“2319。”說了四個數字後,拉上門。


    馮達朗聽見關門聲,再次從臥房走出來。“馥陽?”他輕輕拍她的肩。


    藍馥陽將視線自關掩的門板移向馮達朗臉上。


    “那人走了?”馮達朗問。


    藍馥陽點點頭。“嗯,走了。”她淡言,走往臥房。


    “他是誰?”馮達朗跟著她。


    藍馥陽走到窗邊,關音響,碰錯觸控板,燈大亮,她又碰了幾次,才做對。房裏總算光線微暈,氣氛寧謐,馮達朗重問:“那男人是誰?”


    藍馥陽偏首,皺眉看著近在身旁的馮達朗。


    馮達朗馬上退一步,有些激動地說:“我不是要幹涉你的隱私。”攢緊了兩道濃眉。就隻有在拿起相機時,她才會讓他接近她、碰觸她。“算了……”這就夠了,他又退一步,看向窗。


    窗外的雪停了,濃霧罩窗,不見夜海孤島,好時光已被破壞。


    “我迴房睡了,晚——”淩晨時分,不知該說晚安,還是道早安——心煩——幹脆道別。“bye——”


    男人走出房門,傳來關門悶響。


    藍馥陽躺迴床上,無法再入睡。真的好熱。


    “freeze——”她輕語,脫掉睡袍,摸到沁汗的肌膚,身體濕成一片。這種感覺好可怕,她幾乎要舉手投降了——


    他說“2319”,是吧……


    藍馥陽悠然起身,下床走進衣物間,選了紅色晨衣式長裙穿上,對著鏡子,化好淡妝,然後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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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樓十九號房……


    還是,二十三點十九分?早過了,不是嗎?


    站在二十三樓十九號房門前,藍馥陽覺得皇宇穹真是個擅長謀略的男人,他讓自己處在最得利的位置。他可能設了陷阱,等人墜入,也許要看她出糗、看她手足無措,明知如此,她仍是心旌神搖,想起他藍紫閃熠的黑眸、想起他下巴小小的凹陷,還有她剛剛發現他左手中指第一指節右側的習慣繭……


    明知如此,她仍是心旌神搖,按下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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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乎是前腳剛到,電鈴即響,皇宇穹尚未離開玄關,手裏也還提著公事包。那聲響,與他稍早在她房門前按下的門鈴,傳遞一樣的頻率。


    皇宇穹將公事包放在玄關桌上,迴身去開門。他知道來人是誰,根本不用透過小螢幕做確認。開門後,他退一步,讓她進門。兩人目光交凝,她先垂下臉龐,移開身子,走過他身旁,他看著她婉柔姝麗的背影,聽見她說:“可以喝水嗎?”


    室溫有點高,像炎夏午後,吹拂海沙灘棕櫚林裏繾綣人影的南風。


    藍馥陽沒聽見任何答允,雙腳依然走往客廳小吧台。那兒有個冰箱,裏頭應該有冰涼的礦泉水。


    這旅店的供暖設備真的過分了,玄關悶烘一股熱意,客廳也熱。她一身火紅襯豔雪白肌膚,尤其長發全往前撥了,細致的後頸早沁凝一層晶瑩薄汗。


    “freeze。”疏離淡漠的嗓音突襲耳後。


    藍馥陽一頓,停住步伐。


    一隻握著領帶的手自她腰側繞至胸腹,接著,另一隻大掌從右邊攔緊她,然後,熱源貼近。她墜入男人硬實灼熱的胸懷,聽見他說:“不要動。”


    這次,她舉高了雙手。他拋開領帶,拉解她腰間係帶,手掌探進她晨衣裝裏,由下往上撫,扣住她美麗的下巴。她閉上雙眼,依順他的手勁,臉龐微微朝後,被奪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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