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風浪有點大,兜扯著兩艘帆船失速闖進造船廠碼頭潮水塢,岸邊水位升高,拖引船正在重整淩亂的水道,鏗鏗的金屬撞擊聲,仿佛來自海神搖動的三叉戟。


    杜瀇與歐陽若蘇繞道而行,走迴造船廠碼頭,花了不少時間。這些時間足夠醞釀一場席卷加汀島各級碼頭的暴風雨。也許是失了平衡——一列載運木材的平板火車,脫軌倒傾,崩落一地原木,像半身翻白、被輾破肚皮的巨蟒,阻礙船廠人車通行。


    碼頭邊起重機、橋式貨櫃吊車都在運作,將橫擋的、斜阻的粗實木頭,一根一根吊起,接運進造船廠貨物堆棧。


    海上陸上都亂,懸臂吊杆挾著巨木,在他們頭上,晃來掃去。


    “那邊很危險!”有個男人朝他們叫道,並且走來。


    歐陽若蘇望著那人影,感覺杜瀇牽住她手的大掌,越來越加用力。她抬眸,輕聲說;“我先上船。”


    正一步一步接近的男人,身著卡其色衣褲,長發在腦後綁成一束,自工程安全帽下瀉至肩背,他是他們在沙灘樹林裏瞧見的男人——


    杜瀇鬆開歐陽若蘇的手,說;“好,你先上船。”


    歐陽若蘇垂眸,臉龐藏入長發中,往一排護欄圍起的安全區定。她朝著nuvo船艇停泊處,漸漸消失。


    杜瀇將凝睇不轉的目光收迴。後正舷已來到他麵前,開口道;“早,neptune——”


    “吃過早餐了?”


    後正舷沒發幾個音,便教杜瀇一個合宜但令人覺得怪異的問題給打斷。後正舷微愣,唇角淺淺一牽,俊逸臉上的兩個酒窩就浮現,那神情令人信任而安心,具有典型好男人特質。


    “嗯,是啊。你呢?”後正舷也問;“吃了嗎?”


    “還沒。”杜瀇神情疏離,道;“你的早餐是加了月桂的蘋果派嗎?”這問題隔開了一切雜鬧。


    他們互望著,許久,後正舷的手慢慢伸往頭上,擋住了臉,一寸一寸,摘下工程安全帽,再抬眸,對著杜瀇。


    他們一樣平等——站在危險的懸臂吊杆陰影下。


    後正舷閉一下眼,說;“海若習慣了做蘋果派要加月桂——”


    “你有很多機會,可以告訴我——”杜瀇打斷後正舷過於沉穩的嗓音。“現在,那些機會已經不存在。”


    這應該算是背叛嗎?如果不是摯友後正舷,或許不算背叛。他不會把移情別戀稱做“背叛”,但,含有友情成分的欺騙,又是另一迴事。


    杜瀇冷盯著後正舷,緩緩抬起大掌,抓住他單肩,深沉而切割似地撥挪他的身軀,直接行過危險區域。


    迴到船上,杜瀇把所有nuvo成員集合在寬敞的主船艇海圖室,開了一個臨時會議!一年一次返航檢修保養,其實太過頻繁,時常讓他們已進行的打撈任務中斷,今年度以後,這事將不再例行。這些年,因為加汀島是nuvo船艇建造地,加上出資金主——歐陽荷庭居住子此,固定時間返航,如迴組織基地,算是義務。而今,歐陽荷庭即將登船,他們本是無國漂泊者,哪需要“固定基地”,往後將處處是基地,處處不是基地,就像女人們在這個那個港口等他們一樣。


    “加汀島不是neptune的故鄉嗎?聽說他女友就住在這兒,不是嗎?”問這話的,一定是入隊不到一年的新手nuvo。


    “你不懂啦,說是故鄉,不過就是出生成長的地方罷了,neptune這人漂泊命;早沒什麽故鄉了。至於那位叫海若的小姐,雖是neptune最固定的伴侶,感覺也隻是有個名字的固定而已,像是neptune把根種在她身上,偶爾迴來澆澆水的不動土地……”侃侃談論的老nuvo,大多是杜瀇過去在公益性質水下組織裏的舊同事。


    陰蒙羅撇唇,收拾著會議桌上的海圖資料。“他是自己找出路的生命,不需要什麽‘故鄉安定’,處處都是溫柔鄉嘛……”神秘嗤笑,為“會後、背後討論”下最後注腳——


    新、老nuvo麵麵相覷,瞬間,懂了!


    neptune被海若小姐連根拔起似地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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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了會,杜瀇從海圖室外的陽台下樓,站在甲板,望著加汀島的海天,罵了一聲;“去你的。”他利落地爬上船首欄杆,脫掉衣服、褲子,踢掉鞋子,一躍,身軀騰飛起來。


    “媽呀neptune跳海了!”海圖室窗邊,有人叫道,接著一串雜遝腳步聲往外頭陽台移。大概有三十三雙眼睛,見到下方主甲板船頭前的海麵如噴泉爆開水花。


    “他會內傷!”水下經驗豐富的老nuvo看那態勢,就知道杜瀇怎麽入水的。


    海像是要衝破杜瀇胸口地擠壓過來,最後是他擊碎了那抗力,深入寧靜的水下。這是當然,海是他的王國,他沒理由征服不了,更沒有理由受傷。他劃動手臂,從容地遊了一圈,仰躺浮出水麵,陽光照在他身上、臉上,金花撩亂,好刺眼。他年少時,經常和後正舷一起出海潛水,他們喜歡不帶配備、挑戰極限的徒手深潛,看誰潛得久、潛得深。有一次,後正舷單獨往海底潛,久久不浮出水麵,弄得差點溺斃。他現在才知道後正舷那時是想破他留下的紀錄,為此在深海幽穀,奮力動作。聽說,男人溺死,屍體俯浮!不敢見天日。女人則相反,看來女人比男人勇敢多了,連死都勇敢。


    他想起海若那日在他艙房的行為,他以為她特別熱情,其實是決斷的激情。她跟他告別的方式,竟然可以這麽烈、這麽深,像是一道看不見的、安靜的、淌血的傷口。


    “可惡。”他猛地俯身,踢腿往下潛。剛剛燦麗的光芒,還在他視網膜跳動、重疊,他潛得不夠深,七彩光譜還在,沒有任一個顏色消失,隱約可聞人聲唿喊他。


    “neptune——neptune——!


    他一個豚式翻轉,蹬腿,俊顏冒出水麵。一道繩梯垂放下來。他看見歐陽若蘇坐在船首欄杆上,白皙的腿懸在外圍,鞋子咚地落下一隻,就在他前方彈起水花,像小船一樣飄蕩。他一個伏泳,抓著她的鞋,遊向繩梯,手一拉,脫離水麵,往上爬。


    甲板上,人影堆聚,有人把毛毯披在他身軀。他掃視每一張臉,找不到歐陽若蘇,迴望船首欄杆,沒人。他趕緊看自己抓在手中的鞋——


    一撮海藻!


    “感謝您。”陰蒙羅取走他手中的海藻,拍拍他的肩。“撈寶人下水沒拿點東西迴來,不吉利。閣下天生幸運,就不用擔心了。”


    杜瀇愣住,頭發上的海水沿著兩鬢聚往下巴滴落。


    “神思還騎著海豚在遊海?”陰蒙羅咧嘴一笑,在杜瀇眼前揮動手掌。“neptune?”


    杜瀇定睛。“幹麽?”抓起自己的衣鞋,一一套迴身上,丟開毛毯。一個新手nuvo反應極快地接住。“很好。”杜瀇挑唇,臉上是眾所熟悉的諷刺笑容。“我進去睡一下,這裏交給你處理。”他對新手nuvo指指繩梯,然後往船艙入口走。


    他身上滴著水,鹹味的,沒看還真不知道是不是血了,是誰把長廊的燈都關掉,或者,根本是後正舷設計的船艇格局爛,采光不良。他恨起這種不見光日。“該死的!”煩躁地吼了出來。“誰開一下燈好嗎?”


    啪地,燈亮了。一盞接一盞,將他的視線帶向他艙房門邊。


    歐陽若蘇站在那兒,手按著牆上的照明控製係統。他們的距離應該有十公尺遠,她卻像將他看穿、看透似地說;“你很難過嗎?”


    杜瀇頓住,一動不動。那小女人一步一步,優雅飄逸地走來,微微踮起腳尖,高舉柔荑,先摸他的發,然後臉,最後是他沁濕的衣物。


    杜瀇喉結上下跳動,長指撫觸她的臉。她抬頭,眼睛看著他的同時,手就貼在他衣襟雙敞的胸口。他心一緊,擁住她的身體。“若蘇,我現在下令起錨,你哥哥會怎麽想?”


    歐陽若蘇搖搖頭,展開雙手,環抱他的腰杆。她不知道兄長會怎麽想,但兄長一定會生氣,並且追到他,把她帶離他船艇。不過,若他現在要起錨,她願意跟著他。她親吻他的胸口,嚐到了屬於海、屬於男人的鹹味。“你很難過嗎?neptune——”


    杜瀇俯首,尋吻她的唇,將她攔腰抱起。就算不行,也沒什麽可以阻擋他,他現在要走,未來不會再迴加汀島,這絕不是因為海若與後正舷在他內心遺留陰影,而是他已把這座島最美好的寶物取走。他們撈寶人的特性——取走美好的,就離開。


    杜瀇抱著歐陽若蘇走進艙房。一個小時後,neptuneunderwaterandvoyageorganization——涅普圖水下與航海組織,起錨離開加汀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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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段日子,是從未有過的。


    歐陽若蘇每天醒來,一定會看到窗邊“海神權杖”裏的薔薇。它已經完全綻放了,她沒見過它落瓣凋萎。杜瀇說它會一直那個樣子,鮮潤妍美,直到一百三十九年!他承諾她的。


    左手無名指的戒指!心型海藍寶石,二十顆碎鑽鑲嵌白金底座——是杜瀇昨晚幫她戴上的,他說是“海神的心”。她有海神的心和海神的權杖,可以要求他為她做任何事。他會聽候她的差遣。


    “你在唿叫我嗎?”一點點戲謔語氣,讓她知道他喝了酒。


    歐陽若蘇轉過身,看著滿臉慵懶笑意,斜倚在起居間通口的杜瀇。


    “拍賣會結束了?”她輕聲問。


    “結束了。”他慢慢走來,上床,匍伏至她身旁,將她腿上的書籍拿開,抱著她的腰,拖低她的身子,直到她躺在他胸懷下。“那些船都走了,你沒看見嗎?”他偏首,下巴朝弧形窗外的海景努了努。


    撈物出水,neptuneunderwaterandvoyageorganization——涅普圖水下與航海組織會盡快舉行秘密拍賣,地點就在公海上的nuvo船艇。那些身分特殊的收藏家白天航行,到達nuvo船艇所在經緯已是深夜,拍賣結束,日月交替,買家們又像度假航行,船過水無痕。


    歐陽若蘇登船九個月,第一次遇上拍賣會,正是她的生日,杜瀇把戒指套進她左手無名指。


    “若蘇……”他叫著她的名,吻她的唇,手扯開她晨衣係帶。


    歐陽若蘇眯著眼,感受他氣息裏濃鬱的蘋果酒香。她問他;“哥哥來了嗎?”九個月前,他提前起錨,沒管兄長。他們以為兄長很快會找來,可沒有,昨天是她的生日,她覺得兄長很可能會出現。


    “歐陽荷庭沒來。”杜瀇將她的左手拉出衣袖,露出大片雪白,他的唇含住她左胸,舌尖卷裹她的乳頭。


    歐陽若蘇顫了一下,心跳好急。


    他說;“歐陽荷庭還沒來,倒是其它消息來了……”


    歐陽若蘇睜眸,看著他俊顏移上來。“哥哥怎麽了嗎?”


    杜瀇搖頭,吻吻她的唇。“你永遠不用擔心歐陽荷庭。”他這麽說,她安心了。她不用擔心兄長,不用擔心兄長發現她把自己給他給得如此徹底……


    “幫我生個孩子好嗎?若蘇——”晴天驚雷似的。


    歐陽若蘇美顏一震,不是被嚇到,而是太突然。一個十八歲——剛滿十八歲——的女孩,該怎麽迴複這樣的問題。九個月來,她隨時可能遇上這種事,在他抱著她時,他不用問,她就能迴複他,現在,他為此開口詢問她的意願,她竟迴答不出聲,甚至有點傷心。


    “你也問其它人嗎?”歐陽若蘇盯著他的眼,嗓音好輕,似要消失。杜瀇胸口卻仿佛被猛烈撞了一下,透不過唿吸來。


    她那眸底噙淚末流的神情,以往,教他不好過,今日,著實讓他痛。


    “對不起。”久久,他說了這句,將她被褪開的左半邊晨衣,穿迴她身上,綁好腰間係帶。


    歐陽若蘇眸光顫動,眼前男人逐漸模糊,她翻過身,臉埋入枕頭中。杜瀇抱住她縮起顫抖的背,無聲地吻著她的發。他最不想傷害的,就是她,隻是他太衝動了


    離開加汀島後第二個月,他接到後正舷與海若要結婚的消息,後正舷向他賠罪,希望得到他的原諒與祝福,當時,他沒迴應。他告訴歐陽若蘇,他這輩子不一定要娶她,但他一定要她當他的妻子,他對她的感情、愛情超越所謂的規矩、所謂的約定俗成、所謂的法律,像海洋一樣自然原始而永恆。這小女人聽了,淚在那栗色眸底湧聚,用“讓他不好過”的眼神凝視了他一整晚。他知道她也愛他,很愛池。


    九個月後,昨夜的拍賣會開始前,收發訊息的nuvo通知他,後正舷欲邀他當他們新生兒子的教父。至此,他的怒氣才真正爆發。他想起歐陽若蘇問過他是不是很難過?他不是難過,隻是不甘心。他是個“賊”,他的東西卻也遭後正舷偷偷地竊走。昨晚,他算算時間,有種感覺——那兩個人是不是在一起很久了?他們的孩子也出生得太快了?難道——


    那也是後正舷從他這兒偷取的?


    疑問太多,讓他心情大壞,昨晚的拍賣物幾乎低價成交,他深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拍賣會、不是撈寶——他要喝酒,而且喝了,喝很多,喝到天亮;他要馬上、立即、當下找一個女人生一個小孩。於是,他進房,傷害了他最不想傷害的她。


    “若蘇,對不起。”他的嗓音憂鬱,像深濃的夜,令人感到孤寂淒苦。“原諒我好嗎?若蘇——”


    她微顫不止,淚水進了枕被間,才敢順著他輕扳她肩背的大掌,轉過身,重迴他胸懷裏。


    他從來沒見過她真正流淚,現在也沒有,隻是她泛紅的眼眶,比淚更教他心疼。“對不起。”他撫她的臉,吻她唇,一掌就壓在暈濕的被套枕套上。


    她靜靜瞅著他,伸手摸他糾結的眉心。他從來意氣風發、神采飛揚,九個月前的事,也沒能使他露出如此明顯懊喪似的表情。“你怎麽了……”


    終於,他聽見她的嗓音,知道這心軟的小女人再一次原諒他,他得到寬慰,淡淡歎氣,說;“我讓你難過——”


    她搖搖頭,不要他再提。他抓起她的手,吻她細柔的掌心。


    “海若和後正舷的兒子出生了,後正舷請我當他兒子的教父。”


    歐陽若蘇美顏一凜,渾身冷了起來。杜瀇感覺她的顫動,俯身緊擁著她。她也迴擁他,將他的身體往自己壓了。“你很難過嗎?”九個月前的問題現在才有答案


    “我隻是不甘心。”杜瀇吻著她芙頰。


    歐陽若蘇眼睫半斂。“是因為很愛海若——”


    他的唇沿著她臉頰,貼向她的唇,輕輕啄吻。“我隻是不甘心。後正舷是我很好的朋友,他有太多機會可以告訴我,但是,他什麽都不說,現在倒是消息一直來……”他說著,舌尖往她嘴裏探,邀取她的迴應。


    歐陽若蘇咬住了他。這的確太殘忍,但她似乎有點明白後正舷為何這麽做……


    “若蘇,”杜瀇的嗓音繼續著。


    “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訴你——。”他頓住語氣。離開她的唇,俊臉低懸,蘋果酒香的氣息熏烘在她美顏。


    她凝定著,看著他少有的嚴肅表情。他道;“若蘇,那孩子可能是我的——”


    歐陽若蘇眸光緩眨兩下,推著他的身體,自床上坐起來,下床走到窗邊,看著“海神權杖”裏的薔薇。弧形窗外映進來的光影,在她周身閃動憂鬱色澤。仿佛,他們隔了層簾幔、隔了道窗,他告解似地往下說;“就在你來找我那天……”


    那天,他同樣沒采取避孕,碰了她,第二天,她經期來了,他說她的身體在排拒他——原來是這個意思——而九個月後,海若生了一個兒子。


    歐陽若蘇緩緩迴過身,美眸直瞅杜瀇。


    他是個賊,卻什麽都對她實話實說。他雖意氣風發、神采飛揚,但這一刻,他有點傻。那個孩子不會是他的,就因為不是,後正舷才請他當那孩子的教父,後正眩之所以一直來消息,無非是純粹想挽迴他們的友情,他都說了他們是很好的朋友,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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