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要洗掉?”


    柏多明我一大早被鬆流遠叫起,拿著車鑰匙,準備將樹下的t2駛到雅家庭院小運河岸畔。


    鬆流遠坐在噴水池石垣,靜靜地抽煙,看著柏多明我穿過噴水池小院,折一個直角彎,繞開大炬形噴水池,走到榆樹下,開車門,上駕駛座。


    引擎發動,音響同時開啟,抒情軟調,適合春日。


    今朝天氣很好,陽光像麥芽糖絲,隨晨風卷粘花草樹葉,一片金澤閃燦。青空雲朵薄又潔淨,襯映運河水,白得宛如漂流的羽毛。幾隻飛鳥臨河撲翅,嘴喙扯咬著垂柳枝,晃晃蕩蕩,偶爾婉轉啼叫。


    在絕妙的五月,


    百鳥都在唱歌,


    給我快樂,給我親吻,


    對我體貼,對我溫存,


    混了不少海涅詩句的歌曲,令人敏感。鬆流遠猛地站起身,撚熄煙蒂,聲調微昂地喊著:“多明我,把音響關掉,停到那邊。”他指個方向,走往噴水池近小運河那側。


    車子就停在噴水池與小運河之間的六米寬石板道上。柏多明我關掉音響,熄了引擎,下車,對著鬆流遠,再—次問道:“真的要洗掉?”車窗上,那些聶魯達的詩句,哪是用水洗得掉的。


    鬆流遠站在間隔草坪帶,望著小運河堤岸,再看看石板道,就在他腳下,有條地底伏流,引運河水進噴水池。接了塑膠水管的抽水機在小碼頭邊運作,鬆流遠走過去,拉著水管迴來。這是奧爾用來澆花的管線,按下噴嘴,馬上可以洗車。


    “如果用水洗得掉,早被雨淋幹淨了。”柏多明我一點都不想幫忙。他昨晚喝了不少酒,沒那般好精神,幹這無聊事。


    “奧爾待會兒會把清潔劑拿來。”鬆流遠壓壓噴嘴,朝車輪擋泥板試水勁強弱。


    “為什麽突然要洗掉?”柏多明我又問:“圖呢?也要弄掉嗎?”鬆流遠說過,馬鬆的《色情大地》最配聶魯達的詩。現在詩不要了,圖也要洗掉?整輛車重新烤漆嗎?在他看來,與其費工費時,不如換一輛車。


    鬆流遠沒答話,沉吟著。


    柏多明我伸懶腰,眯眼,轉了個話題,說:“昨天沒留意。現在才發現那棵白櫟那麽巨大——”


    “白櫟平均都有三十五公尺高。”鬆流遠以為柏多明我在提問,盡師長之責地立即迴道。


    柏多明我看向鬆流遠,目光有些深沉,似在打量。


    鬆流遠繼續壓苦水管噴嘴,衝洗車輪,閑聊地道:“雅倬原本準備把它砍了,說是代代太愛爬那棵樹……”


    “是嗎?”柏多明我開口搭腔。“要砍那麽高的樹可是大工程,弄得不好,可能會壓毀房子。”


    “是啊。”鬆流遠應聲,有些漫不經心。


    “那邊已經衝很久了。”柏多明我突來一句。


    “什麽?”鬆流遠這才拾眸對住少年。


    柏多明我指著車輪。“已經夠幹淨了。”


    鬆流遠一頓,趕忙移開噴嘴,水柱一偏,射向車身,反濺得他全身濕,“該死!”他咒罵,放開噴嘴。


    柏多明我神情沈峻,盯著鬆流遠好一會兒,問:“你到底在忙什麽?一定要洗掉圖和詩嗎?奧爾還沒把清潔劑拿來,幹麽這麽急?”


    少年在取笑他。鬆流遠撥了撥濕亂的黑發,很狼狽。


    柏多明我打開車門,進入車廂內,取了一條毛巾出來,遞給鬆流遠。


    鬆流遠看著柏多明我,半晌,自嘲地笑了起來。


    這是幹什麽,一個三十三歲大男人被一個十七歲小女生搞得心神浮躁?


    又不是毛頭小夥子,他在心虛什麽、敏感什麽——一個不是吻的吻,一副還談不上成熟尤物的身材……愛作怪的小女生——大膽有餘,魅力不足,何能對他造成影響!


    他幹麽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做這些欲蓋彌彰的事教那小女生更得意。代代太聰明,他怎能做出讓她以為自己是獵人,而他是夾尾狐狸的事來。


    鬆流遠甩甩頭。“抱歉,多明我,一大早給你找這麻煩。詩、圖還是留著——”他接過毛巾,掛在肩頸,動手卷收水管。“這可是成年男人的徽飾。”從褲袋取出打火機和煙盒——幸好沒弄濕——點火抽根煙。


    “成年男人的徽飾——”柏多明我麵無表情,丟出話:“那洗掉,豈不等於去勢。還是別洗吧。”酷酷地說完,他往屋宇走。


    鬆流遠徐徐吐煙,笑了笑,有點明白柏多明我為何能急速與雅代成為朋友。


    “你會幫雅代吧?”已經快走到門廳了,柏多明我忽然踅足,快步迴運河邊。


    “嗯?”鬆流遠彈彈煙灰。“想起什麽?”


    “雅代的事——”柏多明我沈眸,定定看著鬆流遠。“你會說服雅倬同意雅代前往荊棘海念書吧?”


    鬆流遠頓了頓,抽完最後一口煙,走幾步,將煙蒂丟進草坪上的矮鋁桶,撩起毛巾擦擦頭。他有些意外——柏多明我很少提要求的。“你希望我說服雅倬?”緩緩迴身,他放下毛巾,露臉麵對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站在石板道上,神情認真。“我喜歡雅代。”


    鬆流遠又是一驚,“喜歡?”沒想到,少年會用這個詞。


    “雅代昨天說了,我和她喝的,是‘愛情之飲’。”柏多明我的說明,很直接。“你和雅倬不也希望我們兩個交往——”


    “多明我,”鬆流遠打斷柏多明我,沉了口氣,看著他的眼睛。“你是認真的嗎?”愛情之飲——他當是代代作怪。


    “難道你們耍著我和雅代?”柏多明我反問。


    鬆流遠愣住。柏多明我沒再說話,冷睇鬆流遠。久久,鬆流遠才撇著唇,笑說:“我很高興你這麽認真地要結交一個朋友。旅途中,我與你提代代時,你老說‘隨便’,不是嗎?”


    “見過麵之後,我覺得她很好,而且美麗。”說這種話,柏多明我還是沒顯一點毛頭小子該有的羞赧。


    少年欲望坦白。鬆流遠皺了一下眉頭,兩鬢泛疼,覺得自己又聽見昨日雅代播放的那首歌曲,腦海浮現少女雪白的胴體,還有那個吻……


    “好。”硬生生截斷一切,鬆流遠決定道:“既然代代表示過想到荊棘海念書,你也希望——”黑眸凝定,看著柏多明我。“我會說服雅倬。”他做保證。


    柏多明我點了點頭,俊雅的臉龐沒什麽特別表情。“我們何時迴荊棘海?”


    “雅倬婚禮後。”鬆流遠打開車門,將毛巾丟迴車裏,背向柏多明我,道:“我答應當他的伴郎——”


    “那倒不必了。”柏多明我岔開鬆流遠的嗓音,盯著他頭發亂糟糟的後腦。“你可以直接跟雅倬談雅代到荊棘海的事,無須等婚禮結束。我昨晚聽到他說未婚妻來退婚,不會有婚禮了——”


    “什麽?!”鬆流遠迴頭看著柏多明我,驚訝帶疑問。“你昨晚何時聽說?”他一點都不知道有這樣的消息。


    “就是你送雅代迴房後三十分鍾。”


    昨晚,鬆流遠抱雅代迴房後,沒再至小飯廳。出了雅代的房間,他感到腳步虛浮、胸口灼熱,自己似乎也喝醉了,便直接迴客房休息,甚至沒注意柏多明我幾時迴房睡覺。


    “我昨天陪雅倬喝酒喝很晚,結不成婚,他好像更開心。”柏多明我凝視鬆流遠陷入深思的臉容。


    鬆流遠眸光幽沈,瞟向少年一臉無謂的表情,定了定神。這怎麽可能。據他了解,雅倬的未婚妻——鹿梅嶺已經有三個月左右身孕,雅悼非常重視這場婚禮的。


    “砰!”一聲鞭炮似的巨響從屋裏傳來。


    鬆流遠與柏多明我同時別過臉龐,朝屋宇方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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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見了!


    雅代張眸,倏地從床鋪爬起,下床,趴至窗台。


    t2車不見了!他走了嗎?


    她半夜醒來,看到兩本詩集放在臨窗的床畔桌上——那不是她平常放的位置——有人動過她的東西、進過她的臥室,腦海裏,男人優雅磁性的嗓音隱隱低迴……


    我要進你的臥房了,代代。


    他的嗓音很好聽,像《羅馬假期》裏的男主角。多年來,她見不到他,總會播放那部片子,隻聽聲音,躺在沙發幻想是他。


    是鬆流遠抱她進房的,他溫柔地幫她蓋被子,卻讓她和衣而睡,連鞋子也沒脫。淩晨兩點,她醒來,脫鞋,洗澡,換了舒適的睡衣,赤腳坐在窗台上,掀簾子看庭院榆樹下那輛t2車。一盞盞柔黃的庭院燈,似乎全聚光在那車身,代替她監視著。隻要他一離開,她一定馬上知道。


    她拿起被放在床畔桌的詩集,感覺上頭遺留有他的溫澤。他翻看她的東西,她有點得意,抱著詩集躺迴床上,睡到天明。


    太晚了!他走了嗎?一睜眼,視線對住大窗扉。淩晨上床前,她特意拉開窗幔、遮陽簾,隨時醒來都能看到t2在不在。


    不在了!他走了嗎?雅代心—急,離開窗台,迅速盥洗換裝,從床底下拖出行李箱,將兩本詩集塞在外袋,提起,走出臥室。


    堂哥的工作這裏調、那裏調,她的行李永遠是準備好的,即刻可啟程去荊棘海!


    他一定走不遠,也許剛走而已。柏多明我答應她、並且保證讓男人帶她一起前往荊棘海。


    越想心越焦,雅代用跑地下樓梯,過樓中樓茶廳門口。


    “你要去哪裏?”嚴厲的聲調。


    雅倬身著睡袍,臉色不太好看,坐在茶廳落地門邊的法式躺椅喝早茶。茶廳裏,靠牆的德國骨董鋼琴琴蓋掀開,黑白鍵亮錚錚,剛清理過的樣子,倒是兩側的幾盆室內植物色沈,看像快幹枯,奧爾似乎還沒來澆水。


    “進來。”堂哥的嗓音也是缺水似的幹硬沙啞。


    “你喝你的茶。我不打擾。”裝禮貌,不理會堂哥的命令,雅代說:“我要去荊棘海。”


    雅倬眸光一沉,將連蓋茶碗往躺椅旁的矮茶幾放,站起身來。


    雅代逕自邁步,但還是被雅倬給拖進茶廳。雅倬一手奪過她的行李箱,重重一丟,撞歪了躺椅,矮茶幾甚至翻了過去,往落地門又一撞,發出巨響。


    “你哪裏都不準去!”雅倬怒道。


    “我昨天跟你說過了,我要去荊棘海!”雅代反抗。


    雅倬扯著堂妹的手,將她拉往躺椅尾那張麵窗的單人沙發,壓入座。“你給我坐好——”


    “我不要坐!”雅代掙紮叫道:“你在生什麽氣?別不講理!”堂哥從沒這麽難溝通,今早有點不一樣。


    “講理?!我如果隻講理,你們就會跟我作對!”講什麽理!從現在開始,他不講理了,決心當個野蠻人。“我警告你,乖乖到新學校報到——”


    “我也告訴你,”雅代飛快地搶白。“我的新學校就是荊棘海的無疆界學園!”她一點不示弱。


    雅倬抓狂了。“你再說!”大掌用力握住沙發兩側扶手,青筋債張,肩背拱起,像野獸一樣怒瞪著堂妹。


    雅代沒見過堂哥這般燒火模樣。他真的氣極了,要殺人似的,眼白充滿血絲,頭發亂得可以。她皺眉,冷了下來,不再說話,用平常的態度對他。


    雅倬兇惡地看著堂妹許久,焦躁地直起身子,走來走去,停在鋼琴前,撥動節拍器,啪嚏啪嚏地響。


    “我今天頭很痛,你別再惹我。”竭力壓下暴怒情緒,雅倬落坐鋼琴凳,指頭移往琴鍵上弄出幾個音,沒一會兒,就是《暴風雨》。


    “今天天氣很好。”男人磁性的嗓音乍然響起。


    雅倬停止發泄。雅代一震,從沙發站起身,轉頭看見鬆流遠正從樓彎小廳走進來。


    你還沒走?雅代差點急唿出口。


    “怎麽了?”鬆流遠看了眼地上翻例的茶幾、橫陳的行李箱,對上雅代透亮雙眼。“昨晚失態,被修理了?”他問她。


    雅代蹙一下眉。“你才被修理。”他的襯衫一片濕,頭發也是,像隻落水拘。這竟使她心裏好受了一點,沒那麽焦慮不安了。


    鬆流遠淺笑,轉向雅倬。“這麽好興致?”大掌往好友肩上搭。


    雅倬站起身,離開鋼琴前。“哪有你悠閑。”他沒好氣,坐迴法式躺椅裏,揉著發疼的頭。“你沒有一個不會察言觀色、一早惹人心煩的堂妹——”


    “代代,”鬆流遠打斷雅倬的嗓音,黑眸望向依舊站在窗前沙發邊的雅代。“我和雅倬有事要談——”


    “什麽事?”雅代搶話,知道他要趕人,她偏不走。“堂哥說他頭痛,你別煩他。”真體貼呀!


    鬆流遠盯著她的臉。“我們要談些男人的事——”沈言後頓住語氣。


    等了一會兒,雅代先問:“又怎樣?”下巴微揚,朝右偏轉,美麗的小臉蛋淡淡顯冷,她才不吃他那一套。什麽男人的事……這不是更該由女人來了解嗎?


    “小女孩——”鬆流遠眯細眼瞅她喚道。


    雅代一凜,挺直身子。“我不是。”反駁得有些急。


    鬆流遠目光定在她臉上,深深凝眄。她不說話的時候,是像個女人,有著成熟美,身高逼近他下頷,不小了……


    “我不是小女孩!”他一直不講話地看著她,教她慍怒,非得再強調。


    嘲笑地扯扯唇,鬆流遠垂眸。“到外麵去,”他平舉手臂,緩緩指向門口,慢沉沉地重複道:“小女孩——”視線同時移迴她臉上。


    時間仿佛還頓在堂哥彈琴那一刻,那旋律在她內心狂掀暴風雨。雅代下意識咬牙,眸光顫動又顯堅定,很倔強地瞪著鬆流遠,不發一語。


    “多明我在庭院等你駕小艇,帶領他遊運河。”鬆流遠又說:“聽話,快去,小女孩——”


    雅代這次終於別開臉,不等他尾音落定,繞過沙發,往門口走。


    “一大早發什麽脾氣?”鬆流遠迴身時,就見雅倬半臥在躺椅裏閉眼皺眉,五官緊鎖,很痛苦的樣子。“你昨晚喝了多少酒?”


    “奧爾!”雅倬出聲,暴躁地喊:“茶到底好了沒?”他的頭痛得要死,奧爾稍早先給他一杯人參茶,說馬上煮解宿醉的茶來,結果喝完參茶,他頭更痛,卻遲遲不見解酒茶。


    “奧爾!”雅倬又叫,幾乎從椅上跳起。


    “別吼。”鬆流遠雙臂交抱,一臉遺憾地看著雅倬。“奧爾不在,我剛看到他開車出門了。”


    雅倬瞠眸,衝口罵道:“可惡!”所有的人都在和他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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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代快步走下門廳。


    關門的聲音仿佛春雷,嘩然宣示一切美好和諧都沒了意義,馬上會有暴雨降臨。


    噴水池擋了她的路,她腳跟一提,踩進噴水池裏。她早想試試了——在水中,她依舊可以走得輕盈,冷冷的感覺很舒服。生氣時,實在該往水中走,越冷的水越好。


    “你和你堂哥吵架了?”少年的嗓音在問。


    雅代凝神,循聲望去。柏多明我倚在石板道上的t2車門邊,等著她一步一步涉水而來。


    “要毛巾嗎?”柏多明我往噴水池矮垣上站,朝雅代伸手。


    雅代搖搖頭,讓柏多明我把她拉上去,跳下矮垣,定在石板道,堂哥買給她的givenchy紅白便鞋——毀了,她的褲管濕了半截,猛滴水。


    “你會感冒。”柏多明我打開t2車門,找了半天,沒有幹淨毛巾,隻好拿鬆流遠用過的將就。“把腳擦幹,吸吸水氣。”


    雅代接過毛巾,淡雅的木頭香味,讓她短暫茫然。


    “宿醉嗎?”柏多明我很關心她。


    雅代對上他沉定的黑眸,說:“我沒和我堂哥吵架。”


    “喔。”柏多明我簡短應聲。“那是我們聽錯——”


    “你不是想遊運河嗎?”雅代繞過t2車身,逕自越過草坪,直往小運河堤岸。“我帶你去。”


    柏多明我跟上前。


    那艘小艇大約七公尺左右,艙內裝置非常舒適,有冰箱、微波爐……簡便廚房設備,小浴室、化學廁所、客廳、臥室一應俱全,可以讓一對年輕男女組一個小家庭。


    這船是她的!


    雅代發動馬達,熟練地駛出小碼頭,緩緩往閘門接近。


    “出了閘門就離開你家範圍了。”柏多明我看著岸上的雅家庭院景致遞嬗,那白櫟像個巨人,不靈巧,在他們背後逐漸被拋遠。


    “你說,”雅代開口,一頓,往下說:“我這艘船艇可以駛往荊棘海嗎?”


    “不行,太脆弱了。”柏多明我這麽一說,雅代抽了口氣,眼神很冷,卻眸眶泛紅。


    “你說會站在我這邊的!”她抑著嗓音,渾身都在發抖。


    柏多明我麵無表情,眸光深幽幽,看著她的眼睛。“我現在就跟你站在同一艘船上。”嗓音平靜。


    她太敏感纖細,一感受虧待,便覺得所有人都背叛她。柏多明我沒對不起她,她這麽待他,沒道理。


    “抱歉。”雅代轉開瞼,專心操縱船艇。順流走了好一段,她才又發出嗓音。“我今天早上跟堂哥吵架……我以為你們走了……”呢喃絮語。“我要去荊棘海……”


    久久,柏多明我接了句:“他會讓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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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倬自己進廚房,總算看到爐上還在小火悶煮的解酒茶。他找了一隻斜耳馬克杯,走到爐台前,關火,給自己倒了一杯解酒茶,坐在料理台旁,想些事,喝了半杯燙舌茶飲,才覺得清醒。他站起身,將杯裏的茶添滿,轉出廚房,上樓,迴茶廳。


    “你們兄妹一大早吵成這個樣子,”鬆流遠站在茶廳中央,攤攤手,挽起衣袖,開始搬正翻倒的茶幾、歪斜的躺椅。“奧爾真可憐,難怪要逃,”順手撿起地毯上的茶碗——沒破!他挑眉,這是個好兆頭。


    雅倬看著好友動手收拾殘局,臉色軟了下來,有點過意不去、沉默了好久,才說:“代代那丫頭想跟你走。”


    “我知道。”鬆流遠把橫陳的行李箱移到鋼琴旁,走往落地窗邊,斜倚牆柱,看著雅倬。“你發這麽大的脾氣,就是不希望她到荊棘海?”他問。


    雅倬眸光黑寂、深奧,行至躺椅前,疲憊地坐下,把馬克杯放在重新就定位的茶幾桌麵。“流遠……”他欲言又止。


    鬆流遠耐心等待。


    雅倬喝了一口茶,緩言陳述。“我伯父五十得女——代代是他唯一的孩子、珍視的寶貝。他五十九歲過世時,留下代代給我家照顧,我父母為了把我從一個嬉皮‘導正’成有責任感的好青年,便又把代代交給我……從她九歲起,我照顧她到現在,我小心翼翼沒讓她踏錯腳步,到哪兒都帶著她。你說——”他起身,對著鬆流遠。“我是不是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


    “你是。”鬆流遠掏出煙盒,遞給雅倬。“代代一定明白你的用心。”


    雅倬鄙薄一笑,取了根煙,叼在唇邊,點火,吸氣,沉沉一吐。“梅嶺就不明白……”


    白煙在兩個男人之間嫋嫋飄旋,鬆流遠依稀看見雅倬神傷的表情。“鹿小姐真的來退婚了?”他問。


    “多明我告訴你的吧……”雅倬又吐出—線白煙,感歎:“他真是個好孩子,不像代代讓人心煩。”


    雅倬從來不是個難溝通的人,雅代堅持去荊棘海的事,不致使他大發雷霆,隻是雅代今早挑錯節骨眼。雅倬真正心煩的不是雅代——


    “鹿小姐退婚的理由是什麽?”鬆流遠挑明問。


    白煙彌漫,雅倬盯著煙頭。“流遠,我很信任你——”語氣悠遠。


    女人不要一個男人,有時,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她想做什麽,就讓她做什麽,雅倬決定放手。


    “代代去荊棘海後,托你關照了,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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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鬆流遠單手提著行李箱,看見柏多明我從小運河堤岸走上來。


    “現在才返航?”鬆流遠問:“好玩嗎?”


    “嗯。’柏多明我點頭。“給你。”他交出一個陶罐。


    鬆流遠接過手。這壘球大小的軟木塞陶罐,造型是一棵樹,有隻陶塑蜜蜂黏在軟木塞蓋上。


    “雅代說你喜歡這家的樹蜜。”


    鬆流遠一愣,笑了笑。“謝謝。”放下行李箱,拍拍少年已然寬闊的肩膀。“代代人呢?”


    “在船艙,她還不想上岸。”柏多明我逕自走上噴水池石板道。


    庭院燈亮了。天色昏暗,又是夜之序幕。


    “奧爾準備好晚餐了,就等你和代代兩個。”鬆流遠說著,往堤岸走。


    柏多明我不用人費心,的確是個好孩子。鬆流遠笑著,玩著手裏的陶罐——這其實是代代自己喜歡的黑森林樹蜜。


    他還記得那年的十歲“船家”,要他買了一箱十二罐有可愛蜜蜂的樹蜜當“船資”,酬謝她帶他遊運河。


    跨進船舷,鬆流遠高大的身軀有些局促地沿著船艙外牆移動。“代代——”他唿喊她的名字,隱約聽到那首日文歌在迴旋。“代代——”


    雅代聽見了,一點也不想迴應。


    沒一會兒,他進入船艙,馬上關掉放在小桌上的足球造型手提音響。一盞瓦斯燈照著沙發床裏趴臥的少女。


    “嘿,小女孩——”


    雅代猛地坐起身,冷冷瞪著鬆流遠。


    “嗯?醒了?”鬆流遠挑眉。小女孩淩厲的眼神在恨他隨意切斷她的音樂嗎?


    “我不叫‘小女孩’。”雅代字句清晰,非常在意。誰都可以叫她“小女孩”,就他不行!


    鬆流遠微微頷首的動作不明顯,黑眸深思地注視著她,不再說話。


    他就站在沙發床邊,高大的身影在這狹小船艙太具存在感,雅代生起氣來。“你出去,別管我!”她討厭他沉默看著她的眼神。


    這次,換她趕他。


    鬆流遠俊顏肅穆。“我們今晚要迴荊棘海。”他宣布。


    雅代頓了一下,美顏上的冰冷褪成一瞬間的慌亂。


    “吃過晚飯,就要出發。雅倬已經答應了,你如果不去,現在馬上揚聲。”鬆流遠在沙發床邊坐下來,等她抉擇。


    這下,她呆了。


    太突然!雖然想過不行也硬要,但,當一切順遂心意,反倒教她不知如何因應。


    等了一會兒,她沒表示,鬆流遠起身,哼笑開口:“你不想去——”一個柔軟的東西堵上他嘴。


    雅代的動作一向是靈巧的、精準的,像優雅的野獸,教人措手不及。這次是結結實實的吻,鬆流遠錯愕地感到女孩的舌頭探向他,有點甜,摻蜜的美酒似的,使人迷醉。


    “代代!”他猛地抓住她的肩,扳開她,把陶罐樹蜜塞到她手上,警告地、情緒複雜地瞪住她。“以後不準再做這種事。”


    不準什麽事?不準喝醉?不準聽那首日文歌?不準買樹蜜?不準把她的喜好偷偷滲入他?還是——


    不準吻他?


    雅代仰著臉龐,柔荑還揪著他的衣襟,臉蛋綻開一抹得意、無辜又可惡的絕美笑容。“我要,我要去,流遠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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