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開始落瓣了。高原的季節不分明,天天都有清爽的風,傍晚夕霧冰涼沁膚,日落得燃起家裏的壁爐,早晨會有金燦的朝陽,雖然如此,但看到那一片片的櫻花瓣飄舞在空中,多聞就知道時間又過了一季。


    今年是第五年──


    如果孩子有生下來,應該四歲了。


    多聞獨自走在午後的陽光裏,一如往常,風像一隻無形、溫柔的手,撫亂她的長發。她一直記得,那段住在蘇林奶奶屋宇裏的日子,祭前禈天天陪在她身旁,夜晚,她躺在床上,他勉強擠臥在午睡沙發,看她睡。他高大的身軀在那沙發裏無法伸展,有幾次,他禁不住她的要求,上床和她睡在一起,她會窩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低語對不起。他一聽,就知道她說的是孩子的事,總會吻著她,沈聲喃道:「沒有什麽比妳更重要,我隻要妳的身體健康,就夠了。」每每,他這麽說時,她眼淚再也抑製不住,嘩嘩湧出眼眶,濡濕他的胸膛。


    第二天醒來,她又會看到他坐在午睡沙發上。那一陣子,他似乎不太想接近她。她知道他會在她的要求下,上床睡在她身邊,等她睡了後,他又下床擠在午睡沙發裏,清晨早她一步醒來,端坐在沙發上,不讓她發現他其實睡在沙發一整夜。但,她就是知道。她常常在睡夢中,感受不到他的體溫、他的氣息,覺得兩人漸漸疏遠了。


    後來,他開始恢複工作,離島去他鄉,一年迴來一次,匆匆來匆匆去。她時常還來不及跟他說上一句話,他又離她遠去。


    有天夜裏,她摸著胸前的龍形項鏈,突然想到,自己是他的命定伴侶,他們很快就在一起,理所當然成了夫妻,她很愛他,卻沒對他說過「我愛你」,他也沒對她說過這話,彷佛一切是命定,這些就不需要說,天意注定他們在一起,卻教他們壓抑情感,這莫非是他們疏遠的原因?在這一刻,多聞清楚知道下次他迴來,要跟他說些什麽了,黑暗中,龍形項鏈的紅寶石光芒裏,她看到他對她說:「我愛妳。」


    多聞沿著龍鱗湖畔行走,眼睛看著湖麵忽隱忽現的彩色愛情魚。一名女傭從湖畔別墅走出,快步來到多聞身邊,接過多聞的手提袋。「夫人,高原下,農場的陶小姐來找您。」


    「子墨來了!」多聞美眸一亮,有些喜出望外,朝別墅走去。


    女傭跟著她走到門廳,說:「夫人,我今晚得迴主宅──」


    多聞看向女傭年輕的臉龐,眼神定住,慢慢沒了焦距。這幾年,因要定期到蘇林奶奶那兒檢查身體,為了方便,她一直住在龍鱗湖畔的祭家別墅,幾名仆傭也住在別墅裏,照料她的日常起居,除非祭前禈要迴來,仆傭們才會迴主宅,不打擾他們夫妻團聚。


    「主宅總管通知了,前禈少爺的船今晚會進港口。」女傭說。


    多聞迴過神,走進敞開的門內。「我知道了。」她點點頭,往客廳走。


    陶子墨坐在壁爐旁,火光輝映得她的臉喜氣洋洋。


    「子墨──」多聞走過去。


    「多多,妳終於迴來了!」陶子墨站起身,拉著多聞一起坐下。


    女傭幫多聞倒了杯茶,放在壁爐前的小圓桌上,然後退出客廳。


    「妳又去那個秘密工地呀?我等了妳好久耶……」陶子墨語帶抱怨。多聞這幾年負責島上的公共工程監督,其實島上並沒有什麽重大工程需要監督,長輩最大的用意是要多聞留在海島好好修養身體,所以派了閑差給她。多聞就算嫁入祭家,還是記得自己得繼承多家。最近,多聞計劃新建一個什麽建築,聽說地點是個秘密處,她自己帶著少少的人馬低調進行工程,完全不欲人知。


    「對不起,子墨。我不知道妳要來。」多聞啜飲熱茶,雙手捧著溫熱的杯身,鬈翹的睫毛忽動忽靜地閃著光芒。


    「我又沒要妳道歉……」陶子墨咕噥了句,拍拍她的手。「我是來接妳下高原的,多多──」


    多聞抬眸,不明白地看著陶子墨。「下高原?」


    「多多,妳是怎麽了?我兩個月前,不是跟妳說過我要結婚了嗎,明天就是我的婚禮耶……妳該不會是忘了吧?!」陶子墨皺凝秀眉。


    多聞神情一恍,終於想起。陶子墨和住在多家附近坡角的餘聯,遠距離戀愛多年,最近餘聯從英國返島,就是迴來結婚的。


    「我們今晚要在港口的遊艇上舉辦派對宴客,天一亮就是婚禮,禮成後,我和餘聯搭船離島去蜜月……」


    在港口的遊艇舉行派對,那麽每一個碼頭進港的船,都會注意到一艘熱鬧喜氣的船艇……


    也許她不用在這兒等他迴來,今晚她應該能早些見到他。


    多聞眸光閃了閃,看著陶子墨。「子墨,我拿個衣眼──」


    「妳的禮服,我都幫妳準備好了,」屋外傳來直升機螺旋槳達達地聲音,陶子墨牽住多聞的手。「走吧,晚了,直升機不好飛。」她拉著多聞往外走。


    農場專用的直升機降落在別墅前的平台,陶子墨和多聞登上機艙,機身淩空,翻雲卷霧,機尾拖著長長的夕陽彩帶,櫻花落瓣從龍鱗湖麵升騰。


    最繽紛熱鬧的那艘船艇停泊在菜園灣碼頭。祭家海島的第一座農場,就是環繞著這碼頭而建。


    夜晚的海濤聲夾帶陣陣歡欣輕快的樂音,繚繞著整座碼頭區。船艇甲板上的派對高潮未斷,農場的大漢們把農場釀的桃子酒倒進遊泳池,扒光餘聯的衣物,一鼓作氣將他丟進遊泳池,用桃子打他。餘聯也反擊,朝人潑酒水。有人跳下去與餘聯同樂,燈光反射的銀白水花濺得半天高,酒香桃香濃鬱,堪稱酒泉噴發。一幹女眷又尖叫又大笑,樂不可支。一迴合過後,泳池裏的局外人爬上岸,換作陶子墨被推下泳池,餘聯把她接個正著,小兩口在眾人起哄下熱情擁吻。一堆新鮮漿果取代彩色紙片,從天而降,叮叮咚咚落入泳池中。


    多聞看著池中相擁的準新人,唇角泛起微笑,旋身悄悄離開人群,走到船舷,倚著舷牆上的欄杆,遙望岸上碼頭坡道來來去去的車輛。


    羅憫開著吉普車經過農場碼頭時,幾道煙火衝上天際,爆開一朵大花照亮暗空,躺在吉普車後座的祭前禈起身。


    「什麽節慶嗎?」


    「農場釀新酒吧。」羅憫嗅著空氣裏的氣味,猜測地道。在他的印象中,農場那群人什麽小事都能當大事,搞慶典。


    祭前禈看一眼那艘掛滿燈泡的船艇,正想躺迴座上,火樹銀花再次掩星遮月鋪蓋天空。「羅憫!停車!」他突然叫道。


    吉普車應聲停止。祭前禈利落地跳下車,迅速朝船艇跑去。


    「前禈少爺!」羅憫一時摸不著頭緒,看著祭前禈登上船艇的舷梯。


    甲板上太熱鬧,沒人注意到祭前禈上了船。他走在船舷廊道,步伐有點急,眼神熱切地鎖定前方那抹憑欄倩影。


    「多聞。」他嗓音低沈,在歡鬧聲中,更不清晰,何況他們還有一段距離。


    但那憑欄人兒,似乎心有所感,悠然往他這邊轉身。


    他從來不會認錯自己的妻子,煙火光絲描繪出她模糊的身形,即便剎那間就閃逝,他還沒上船,就知道是她。


    「多聞。」他又叫了一次。


    她動了一下,美顏正對他,不等他走來,隨即奔向他懷裏。


    祭前禈擁住她。萬紫千紅的煙火持續升天,給今夜渲染上旖旎綺色,滿空熠熠閃閃。他們擁著彼此好一會兒,才微微分開看對方的臉,然後吻在一起。


    久久,他放開她的唇,問她。「妳怎麽會在這裏?」


    「子墨明天要結婚,今晚在這兒開派對,我來參加……」她其實是來等他的,她希望他一迴島、一進港口,就能跟他見麵,而不是還要等他上高原。


    祭前禈看著她身上單薄的露肩小禮服,下意識皺攏眉頭,脫下自己的襯衫披在她肩上。「海風這麽冷,誰給妳準備這樣的衣服。」他低喃,摟著她纖細的身子,往舷梯方向走。


    「我還沒跟子墨說──」


    「沈醉在新婚喜悅的人,不會注意到賓客少一個。」祭前禈截斷她的嗓音,將她更往懷裏藏。


    多聞沒再出聲,柔荑悄悄地抓著他腰後,靠著他的身軀,走下船艇。


    他們搭夜行直升機迴高原。直升機降在龍鱗湖別墅前,祭前禈抱著多聞下機艙。她已經熟睡在他懷裏,他直接進別墅,上二樓臥房,把她放在柔軟的大床中央,蓋好被子。


    當祭前禈進浴室時,躺在床上的多聞睜開了眼睛。她坐起身,聽著嘩嘩的水聲,脫掉自己身上的衣物,下床款步走向浴室,輕巧地推開貝殼浮雕門板。她今晚喝了一點酒,她不想掩蓋自己對丈夫的思念──


    「前禈……」多聞站在浴池邊,纖指拆下發上的象牙簪子。


    祭前禈抬眸,正好看見妻子黑發如瀑,落蓋在雪白的胸前。「多聞?!」他有些驚詫,嗓音幹啞。


    他第二天就離開了。曾祖父要他到非洲的礦場待一陣子,接管祭始禧的工作。他是特地在遠行前,迴來看她的,可她還是來不及好好跟他說上一句話,清晨醒來,身邊的床位已無餘溫,枕畔沒有留下任何他睡過的痕跡。如果不是她身上的吻痕,如果不是仆傭巧遇他搭直升機離去,她真的會以為昨夜的重逢,隻是一場夢。


    幾個禮拜後,多聞發現自己的身體有了變化,去蘇林那兒做了檢查,確定自己懷孕了。


    祭前禈十六歲那年,找到島上最早的一座花園,他們一直沒去那兒野營。結婚後,曾祖父把那座花園送給他們。他們還是沒去野營。最近,多聞獨自到那座花園勘查,照祭前禈當年的夢想,進行著一項計劃,現在她懷孕了,她得加緊進度,在孩子出生時,完成他的夢想……


    祭前禈待在非洲礦場九個月後的某一天,接到曾祖父發來的通知,要他即刻迴海島處理妻子的事。


    處理妻子的事!這沒頭沒尾的幾個字,揪緊了他的心,他連行李都沒收拾,就奔往機場。早一秒鍾見到妻子比什麽都重要,偏偏事情關頭,什麽都讓他覺得慢,這一趟歸途足足花了三天,已比正常時候快了許多,但還不夠!


    早一秒鍾見到妻子比什麽都重要!


    他駕直升機飛到龍鱗湖別墅,內內外外找不到妻子的蹤影,走到湖畔草坡時,他發現樹林變了,那向來長青的綠葉轉成秋天的深黃色。他突然想起,有人說秋天象微生命凋零與死亡。


    他幾乎無法唿吸,轉身跑向直升機,傾全速往主宅飛。


    見到祭前禈,主宅總管顯得很驚訝,似乎沒人知道他要迴來。他滿臉風霜,不頭冒出青髭,身上還穿著粗布工作服。總管要他先休息,他急聲拒絕,詢問多聞在哪兒。總管奇怪地看著他,說了一個地點。


    他神情一驚,匆匆調了輛車,駕車離開主宅。


    那是島上最早的一座花園,建在幽靜的山崖邊,像懸在天邊的空中花園。經過一片山坡密林,方可到達。花園裏有溫泉池,古典庭園桌椅,薔薇花拱,散發芬芳的野生蒔蘿,貫穿花拱的石板階級,往上延伸一座瞭望台涼亭。登高望遠,白雲感覺近在眼前,探手可觸。


    祭前禈將車停在山林小道,徑直朝花園走。


    花園的溫泉池邊,坐著一抹他熟悉的身影。他走過去,站在長著小野花的綠草坪,叫道:「多聞。」


    她側過身,轉首看他。


    他傻了,眼睛盯著她隆起的腹部,久久發不出聲音。


    「你迴來了……」蝴蝶在她周身飛繞著,她白皙的雙腳住上提,離開溫熱的泉水。「蘇林奶奶說,懷孕不能泡溫泉,隻能泡泡腳。」她站起身,柔荑扶著肚子,美眸閃爍著淚光。


    祭前禈還是說不出話來,一種複雜的神色躍上他眉眼。


    多聞走到他身前,拉著他的手,放到她肚子上。「這次沒問題的。」


    一陣胎動滑過他掌心,他震了一下。


    她又說:「我把我們的家,蓋好了──」


    那是一幢別致的屋宇,位在花園深後方,屋前有一片小小的馬鈴薯田;雨廊梁柱旁,一棵長成半個人高的桃樹,不知是何時種下的。


    祭前禈幾乎是被動地讓多聞牽著走進屋。他們的房間在二樓,有一扇可以喂鳥兒的老虎窗;床鋪正對開闊的落地門,寬敞的陽台上種著蒔蘿和蕾絲花。他迴家了──機械式地進浴室洗了澡,刮了胡子,妻子將他的衣服,擺在穿衣間長椅上。他一身清爽幹淨,下樓用餐。


    夜晚,他和妻子睡在新家的床鋪上,窗外下起暴雨,閃電劃過高原的天空,雷聲轟隆隆滾落在屋頂上。他將她擁進懷裏,不讓她受到驚嚇。


    這些年來,他們為什麽疏遠──


    多聞懷孕,其實連蘇林都很驚訝。祭前禈曾經向蘇林要男性用的避孕藥品,祭前禈一直小心翼翼在保護多聞,他怕她像她母親一樣消失。


    「你在擔心對嗎?」多聞在他懷裏低低問著,小手抓著他的掌貼在她隆起的腹部。「你一點也不高興嗎?」她嗓音幽微,快讓雷聲給掩蓋了。


    祭前禈抱緊她,發出他迴來後,對她講的第一句話。「女人生產是很危險的事──」他是後悔、自責──浴室的那次,他實在不該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放任自己要她。


    多聞抬眸看他,輕輕摸他的臉,說:「母親是世上最勇於冒險的人類。」


    祭前禈不講話,將她壓迴自己懷裏。他不要她去冒任何險!


    多聞聽著他的心跳,撫著他緊繃的肌肉線條,吻他的胸膛,柔聲低語:「我愛你……」


    她腹部的胎動又傳來,祭前禈明顯一震,低頭吻她。


    她擁著他,在他懷裏安心地沈睡。


    翌日清晨,多聞在陣痛中醒來。祭前禈手忙腳亂,跳下床,慌張地要送妻子到龍鱗湖找蘇林。


    「我要在家裏生……」多聞拉住祭前禈的手。


    祭前禈一臉愕然。


    多聞痛叫了一聲,他馬上上床,扶著她的身子。她的手緊緊抓著他的掌,抖著嗓音說:「前禈,爸爸隻有我一個女兒……我們的孩子生下來……我想讓他姓多,繼承多家……」


    祭前禈皺眉,覺得她好像在交代遺言,憤怒地吼道:「當然不可以!孩子得姓祭!妳永遠繼承多家!」他不準她出事!


    她突然哭了起來,不知道是痛,還是怎樣,使得祭前禈更加手足無措。


    窗外是雨後清新的空氣,山嵐隨風飄動,鳥鳴清脆悅耳。曾祖父是要他迴來陪產、迴來迎接新生命的……


    當天,多聞在陣痛了十幾個小時後,於晚間生下一名健康男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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