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與孟柏年跟上去,隻見她跪在父親像前,將自己脖子上掛著的玉佩拿下來,放在石碑底座的缺口處,順力右旋,底座開了一道fèng隙,向右推動石板,原來裏頭是個置物的匣子。


    卿卿伸手取出裏頭僅放著的一卷竹簡。


    霍遇不解,側頭問一旁的孟柏年,“何物讓她如此心切?”


    “家書。”


    簡短二字,從孟柏年口中說出更是短促有力。可就是這二字,盛著千斤之重,卿卿雙手顫抖,不敢打開竹簡。


    那是她的父親,是給予她生命之人,是賜予她骨肉、血液的人。


    亦是曾經最疼愛她之人。


    孟柏年走上前,輕撫她發頂,“別怕,你爹在這兒陪著你呢。”


    孟柏年見她仍然不敢打開,跪與她身側,替她打開竹簡。


    小刀篆刻,字字清晰。


    開頭第一句,便是“吾愛卿卿”。


    “吾愛卿卿,今為景召元年,為父得族人厚愛,造像於蜀王墓下,將與祖宗聖賢共處一堂。然,為父最以為不安一事,是卿卿出世。爾母體弱,卿卿將為吾與爾母唯一的幼兒,心有千言,百感交雜,萬語不足訴其中之一。為父於行軍途中得知卿卿出世,初初女孩父親,手足無措,軍中左右上下皆來慶賀,為父卻隻擔憂,一雙握刀挽弓之手過於粗糙,卿卿或許不喜。為父此時最慶幸事乃於卿卿前,有恆之、沉毅二子,長於卿卿,為父難以顧家,長兄為父,護卿卿喜樂成長。為父思慮,卿卿若見此信,唯已是窈窕淑女,此時此刻,為父仍未曾見過卿卿,卻已於腦中浮現卿卿成為淑女模樣,定若爾母嬌美。爾母乃為父一生所見無雙女子,卻不願卿卿類爾母。身懷此姓氏,難得自在,為父註定將此生為戰場束縛,未能體貼與爾母,爾母太過堅韌,為父每每想起她,心頭酸澀,於她有愧!為父亦將不能時常陪伴卿卿身側,此時已經懊惱,為何不作尋常人家!然為今之計,唯有驅逐胡虜、護我百姓,為家人積福祉,令卿卿日後無憂、自在而活。所幸之事,恆之穩重、沉毅靈敏,足擔孟家家業,卿卿一生萬萬不用為此姓氏憂慮、負責。生於孟家,是幸,亦乃不幸。為父為卿卿取名卿知,訴情爾母,卿卿乃為吾夫婦寵兒,若有朝一日遇到難事,卿卿需銘記於心,爾先為父母子嗣,次而為孟姓子孫,願卿卿何時何地都隨心所欲、無牽無掛,除卻爾母,不可為任何人事做出退讓。思及將於月底見到卿卿,為父惶恐,望卿卿能夠喜愛父親、不嫌棄為父一雙粗糙雙手。此時,恆之、沉毅定圍繞爾母膝下,逗弄為父的親親女兒,為父歸心似箭,盼與吾妻子團聚。景召元年,二月初九,於行軍西梁、月色疏時。”


    卿卿覺得自己的腦海、心頭皆發麻,似乎這逐漸之上一個字都沒有落在她眼裏,卻整章刻印在心上。


    她懷揣這份家書,起初呆滯,彷如被收了魂魄,突而,一聲悲涼哀泣,迴蕩在這地下陰冷的石室中。


    太涼了——這份竹簡太涼了,她捂在懷中,號啕痛哭。


    這一刻她獨獨沉淪於一個單獨的天地中,愛怨希冀,都化作巨大悲愴,她的寂寥,沒人能幹涉,無人敢打擾。


    霍遇也是頭一次知道,眼淚能成江河。


    他寧願遍地荒蕪、糙木不生,大地幹涸,永遠不要有她的眼淚。


    他好奇那封信中內容,卻不去追問。若自己也有個女兒,隻怕恨不能將天底下所有的寶貝都獻上去。他不懂卿卿,卻懂她的父親,懂每個行軍之人。


    不論將軍士兵,說上了戰場無牽無掛,都是違心之話。


    殺伐之外,他們亦隻是凡夫俗子。他想起死去的哈爾日,他還未曾見過自己剛剛出世的兒子,他想起死去的郝軍醫,相繼送走了自己的兒子、孫子,他想起霍騁,小小年紀親眼目睹父親死於戰場之上,他想起汲冉、馮康,那些兄弟為專心打仗,至今不敢成家,不敢向心愛的姑娘開口。


    他想起自己,是這一雙手害那個可憐的姑娘家破人亡,害她隻能在此處,跪在父親石像前哭到暈厥。


    是這一雙手,送走自己的袍澤弟兄,是這一雙手,趕走那個牽掛他心神的姑娘。


    那些年自己在戰場上搏功名,每一次遠去,驕傲的霍煊在他轉身時候偷偷淚流,他的父親送他三十裏地,不肯歸去。


    走得人義無反顧,自以為是建功立業,保家衛國,做大英雄,揚名立萬。誰又曾迴頭看到留在原地的人,放肆著的淚水、故作欣慰,都是不舍。


    戰爭最令人無奈是,他是加害者,亦是受害者。


    卿卿的父親以身殉職,留得百世英名,庇護了他的家族臣民、而受他所庇護之人,都會庇護他的女兒。


    霍遇不認同他的做法,在這一刻,終於理解。


    若是他,也希望不止由自己一個人去保護那個堅強地令人心疼的女孩兒。


    地陵之下不知時辰,所有人都疲累,霍遇便下令在此休息。


    他拿從地上帶來的果子糖遞給卿卿,她懷揣著那份竹簡,望著頂層雕刻的戰爭畫像,淚盈於睫。


    “霍遇,你寫過家書嗎?我聽人說,每個上戰場的人,都會寫一封遺書給家人。”


    “不曾,就算必須死在戰場上,爺也得是最後一個死的。”


    “王爺真是冷血之人。”


    “是啊,年紀尚小時開懷踏入戰場,隻為尋一條新奇的路,本王從沒想過做英雄聖人,功名雖能傳百世,命隻有一條,權衡之下,本王還是以為性命最重要。就算能偷生一刻,那也是自己賺了,管他史冊怎麽寫。”


    “我原本想在這裏殺了王爺,現在不想了。”


    他側目凝視,他雖早已猜到,卻不想她自己會先坦白。隻見那兩道眉又擰在一處,喑啞的聲音從她嗓子裏溢出,“要幹幹淨淨地活著…可是那麽難。”


    “此次能進巴蜀王墓,得到那傳聞裏的兵陣圖,迴朝廷,你便是一等一的功臣。由皇帝的嘉賞,有你們家門客的暗中庇佑,你還有你哥哥,還有薛時安,你會過著令天下人艷羨的日子。”


    他有些羨慕那些死去的人,與其說不想死,更是不敢死。他若命隕戰場,已無人為他流淚懷念。


    亡人已逝,不遺這人世間半點風起雲湧。來時匆匆,去世空空。


    未亡人卻一生若碎浪擊石,滿身瘡痍,卻無人看見、無人在意、無人撫慰。


    ☆、難得兩全


    在孟家列將殿堂中休息四五時辰,重新下行。


    卿卿走向諸石像最中央間的高大石碑,在石碑前跪下磕了三個頭後,起身與霍遇道,“底下埋藏的就是你們要找的東西,心誠則靈,要想開啟石門,請王爺命人在石碑前叩一百個頭。”


    “你莫不是在糊弄本王?”


    “都到這時了,你不信也得信。”


    “若磕完一百個頭,石門不開,爺可饒不了卿卿。”他附在她耳側,如情人在低語。


    霍遇正欲上前,孟柏年已先一步跪在那石碑下,“我本是無家孤兒,僥倖在亂世得孟氏一族庇護,孟家恩德,便今日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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