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雙頰氣嘟嘟的樣子也煞是可愛,霍遇不覺自己眼中含了柔情,她頷首垂睫,女孩兒家的睫毛真是柔軟。


    他低頭朝她眼皮子上吹了口氣。


    卿卿抬頭欲怒斥,正巧被他得了機會,含上她的嫣唇。


    他生怕她一個巴掌揮過來,不敢細細品啜,迅速偷香。


    她竟也沒什麽動作,隻是抬頭看他,說不出是什麽神情,什麽神情都沒有,看了一陣,她就起身出去了。


    他沒有當下追出去,而是等了一陣,她還不迴來,他這才去屋口,見她在樹下抱著孟九。


    她的臉埋在孟九頸部的毛髮中,肩膀一顫一顫,居然是在哭泣。


    霍遇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揪了根糙繞在指間,看著她。


    卿卿,也不知誰給她起了這麽纏綿的名字。


    他遊歷遍了風花雪月,這世道,對於一個像他一樣身份地位都有的男人來說,女人是最唾手可得的。平日裏他一招手,府裏那些姬妾,甚至外麵的女子,各色各樣的美人一擁而上。可如今二人身處陋室,粗布短衫,一身餿味,境況好不過乞丐,他望穿秋水,盼她迴頭。


    這世道上,恨他者有之、棄他者有之,怨他者有之,殺他者有之、救他者有之。


    可從沒一個人,又恨他怨他寧可他去死,卻又將他從黃泉半路上拉了迴來。


    山裏陰氣太重,不知他那些魂葬深山的弟兄,哈爾日、郝軍醫他們有沒有找到各自迴家的路?


    自他南下後,似乎從沒見過放晴的天。霧氣這麽重,人都會迷路,何況鬼魂呢?


    背上很癢,他知道那時新的皮肉生長的訊號。皮肉骨頭可以再生,可手足斷了不會重新生長。


    他望著潮濕月色,哼起小時候常聽老人家唱的曲,曲不成調,哀愁綿綿。


    右臂上的新傷提醒他,是時候振作了。


    他可是霍遇,是關外踏進中原的第一人,他可以鬆懈,可以輸,卻不能長久地軟弱下去。


    若是振作之前,她能看他一眼就好了,與他心意相通地看他一眼。比起他今後要走的路,這一段相依為命的旅途實在不算什麽,可迴到幹溪,他重新成為玄鐵騎的統帥,成為大鄴的將軍,他要像一把剛直的劍、一把緊繃的弓,他是大鄴軍隊中最好的武器,沒有傷心,沒有疼痛。


    這麽軟弱的日子,觸不可及、彌足珍貴。


    他知道自己流眼淚了,為那個剛愎自用的自己,為那些為他枉死的兄弟,為這段再也迴不來的日子,那她呢?又為了什麽哭?


    她無疑是他見過最愛哭的女子,盡管如此,她的淚珠在他心裏仍比珍珠還要珍貴。


    珍珠易求,她又何時為他掉過淚?


    他狼狽地笑了聲,北邙山那小女奴,還是勾走了他的魂。


    ☆、送魂夜宴


    孟柏年對霍遇有諸多偏見,但與他暢談形勢時,仍不敢分心。他被孟束關了多年,對天下形勢知之甚少,而戰後局勢複雜,要找個說清的人很難。


    霍遇卻把軍事文學禮樂各方麵都說得頭頭是道,有條不紊,他心裏不由得警惕——這個晉王,可真不像傳聞的那樣隻懂打仗和玩樂。


    二人一大早深入馬賊老巢,搶了兩匹馬,騎到山頂,攬盡群山。


    孟柏年多年沒有騎馬,他怕自己馬技生疏,在這豎子小兒麵前落個笑話,但原來他的身體最熟悉的還是馬背生涯,禦馬乘風而行,仿若迴到多年前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


    那時瑞安城的姑娘都中意他,他偏偏隻中意白郎中家的閨女,央著大哥為他去求親,白家門檻都快被踏破,終於定下這門婚事。


    這時心情,好似當年大哥通知他親事定下後,他急著迴瑞安城去見他未過門的妻。


    霍遇左手持馬韁,依舊力道穩妥。


    他迎著山頂的風,感慨,“咱們在馬背上打仗的人,還是騎馬的時候最自在。”


    孟柏年也同意他的話,他們都是在戰場上飄零的人,最習慣的還是打仗時候的生涯。


    “有一事我想問問王爺,我聽卿卿說,你是為你死去的弟兄報仇才淪落至此,你又怎會不知做將軍的,最忌諱因小失大?”


    “王爺做的久了,忘了自己也是個將領。因我剛愎自用誤下判決才導致了背腹受敵的局麵,我先對他們不住。我的玄鐵騎為國家而戰的時候,是下屬,為我而戰的時候,是兄弟。況且本王太久把心思放在別的事上,一時間沒了鬥誌。”


    “你又怎敢孤身去殺章繪?”


    “柏年將軍一定是關的太久了,不了解本王。論單人武力,恐怕咱們行軍打仗的沒誰打得過章繪,但比腦子,章繪差得遠。況且他隻是一個山賊出身的前鋒將軍,本王是大鄴皇子,孰命貴重吶?就算本王落到孟束手上,孟束能殺章繪,不能殺本王。”


    孟柏年側身看向霍遇,他昂首遠眺,身若孤鬆,肅肅而立。


    孟柏年感嘆,年輕人,總是比他們這些老傢夥可靠一些。


    “卿卿與你說我什麽了?”


    “她勸我與你聯手。”


    “是嗎?”霍遇鎮定地掩住了自己的驚喜。


    “嗯,她說晉王…隻講效益不講道義,沒有良心,沒有骨氣,唯一的好是腦子好使,但一肚子壞水。”孟柏年怕他以為自己添油加醋,又說,“原話。”


    霍遇放聲笑開,他在她眼裏,是沒半點威力可言了。


    別說威力,尊嚴怕是都沒了。


    霍遇遠望山巔白雪,這世上有終年不化的雪,就有經世不衰的仇。


    孟柏年和他的視線落在同一座山上,卻是另一種看法:與其做山尖化不開的雪,終年不變、終年孤寒冷,不如享受人間春雨夏花、看四季如煙散。


    霍遇和孟柏年都是巧舌之人,一路上靠一張嘴忽悠來食糧、忽悠來馬匹,走得越來越快,幹溪已近在眼前。


    要去隆夏鎮得翻山,霍遇徵用了路過農夫的雙輪車,叫卿卿坐上去。


    卿卿見孟柏年正在和別人說話,沒注意自己,才朝霍遇道:“你瘋了不成?你叫柏年叔叔如何想你和我?”


    “你我本來就是不幹不淨的關係,別人還能怎麽想?”


    “霍…王爺,你若念我一路不離不棄的恩德,就給我留幾分情麵。”


    “爺不喜歡欠人的,你用擔架拖了爺幾十裏地,爺就帶你翻座山,你當爺發善心,報你恩情。”


    “孟九也出力了,那你也得拉著孟九一起走。”


    “…”


    霍遇見她滿眼真摯,可不像在唬人。


    他用馬拉車,爬了幾個彎就顯得吃力了,迴頭見孟九趴著,卿卿背靠孟九盤腿坐著,笑意盈盈沖他道,“車夫勞您快些,趕路呢!”


    他恍然,這丫頭哪是個單純的?她隻是長了一雙單純的眼睛,鬼心眼多著呢。


    這時若趕她下來,又在孟柏年麵前失了麵子,隻得硬著頭皮走。


    半山腰就可見她的玄鐵騎黑甲壓城,威風凜凜,氣壯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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