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安沒有二哥說得那麽直白,隻是說仙子都是體態輕盈的。


    那時誰能想到現在的她瘦到快被風吹倒的地步?


    今夜星辰燦爛,萬裏無雲,看來明天也不會是個陰雨天。


    若非陰雨天,孟華仲必得明天乘船渡江。


    今夜裏明明是霍遇遭罪,可她剛才看見是孟華仲一臉鐵青的迴屋。


    果真霍遇那張嘴天下無敵吶。


    夜入三更,她輾轉不能眠,想起佟伯曾教她吹奏一曲思鄉曲,借來軍中短笛吹奏。


    這是每個祁人都會心碎的曲子。


    遊子離家今生尚有歸期,可是國破山河碎,誰能歸故國?就算是魂魄,也沒法隨故國去了。


    忽而屋外躁動,一聲“救火”,士兵齊齊出動。


    糧倉著火乃是天大之事,護不住糧糙和護不住命根無異,火勢升高,全員撲火。


    卿卿扔掉笛子,趁守衛全都去撲火時潛入關押霍遇的營帳附近,仍有兩個士兵守在那裏,她留在原地想了想,將頭髮衣衫弄亂,小跑上前,“二位大哥,方才我聞到一股糊味,不知何事發生。出來尋人,怎麽隻剩二位了?”


    其中一人將糧庫失火一事告訴她。


    她扶著心口道:“可真是禍事從天而降!還請二位大哥嚴加看守,霍遇其人陰險狡詐,我怕是他同伴為救他,聲東擊西放的火。”


    兩個守衛對視一眼,覺得卿卿說得有些理。


    卿卿袖中露出匕刃,寒光落在二人眼裏。


    她道,“我有些話想與豎賊霍遇說,二位大哥可否給個機會?”


    他們隻當卿卿那匕首是要對準霍遇的,一人道:“九姑娘,少爺有令要保全霍賊性命,您…行事務必小心。”


    “放心,我隻是去霍遇身上拿迴些東西,不會傷他姓名。”


    守衛在她眼裏看到了陰寒。


    女人要恨一個人,手段可以比男人更狠毒。


    卿卿點燈進去,微光照亮寒室,隻見霍遇背上一麵殷紅血色,唇色慘白,像個死人一般癱在地上。


    他雙手被捆在身後,整個人就像一頭將死的黑熊。


    卿卿嘴角噙笑,拿出刀刃,貼在他臉上,“晉王殿下怎會有今日?”


    他聽到卿卿聲音,頗為困難地睜眼,深邃的眼是一口深井,誘人墜落。


    卿卿蹲下來,端詳這張習慣了囂張輕佻的臉。


    原來他的睫毛也是又長又密,一雙眼睛眼位下垂,形狀卻好極了。


    原本是一張文殊公子的臉,卻又生了高準,叫他看上去永遠十分硬氣。


    他的眉眼,他的薄唇,其實都是那麽脆弱。


    “卿卿,爺還要帶你迴去呢…你總不能去江那頭,那不就…離家更遠了嗎?”


    “你怎敢開口提我的家?”


    刀背陷進他的臉上的皮膚裏,留下痕跡。


    他身體艱難扭動,像一條離水瀕死的魚。他的動作令他臉上的皮膚向著刀背陷得更深,卿卿稍向後閃躲,不知他要做什麽。


    若是以往,他一定已經覺察到她閃躲的動作了,還要嘲笑一番他的怯懦。


    可在這時,他察覺不到,他沒了引以為傲的洞察力,說話都費勁。


    卿卿瞪大眼,看他如死魚翻騰,雙腿痙攣,最後,十分痛苦地跪在了她麵前。


    “卿卿,以前是我錯了,我不該殺人,不該□□你,不該騙你利用你…你救我…救救我!你要怎麽懲罰我都行,帶我離開!卿卿…卿卿…”


    肺部的傷讓他很難吐出其它字眼,他的雙膝也無法支撐他長久地跪著,他趴伏在地,隻能叫著她的名字。


    卿卿,卿卿。


    他似乎曾說過,卿卿的名字,都是此般纏綿。


    而他最狼狽的樣子,都叫她見過了。


    ☆、李家夫婦


    一個經常跪著的人突然站起來會令人不知所措,而一個習慣站著的人突然跪下來也同樣令人驚愕。


    卿卿的心裏是震驚的。


    他囂張跋扈,他驕傲自負。他曾像高山向她傾倒,曾像巨浪向她襲來,即便是後來終於逃脫他的日子裏,他也是不散的陰雲攏積她夢中。


    他會脫掉她的衣服,卻什麽都不做,隻是笑著嫌她長得矮。可原來當他跪倒之時也是這麽矮,他可會看起來這麽可憐,這麽弱小。


    北邙山的日與夜都在記憶裏模糊了,她不再是那個淒楚可憐的女奴,他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爺。


    原來就算仇人匍匐在腳下哀聲苦求,也並不能叫她心情愉悅半分。


    他越是可憐,越讓她想到那些受傷害的日子。


    罷了,北邙山的風一吹,舊事也都散了。


    卿卿挪開匕首,低聲道:“你活著,我們才能走出去。”


    說罷她割開捆他雙手的繩子,摻扶著他躲向門後,而後將手上燭台向遠處一扔,迅速火勢蔓延,她驚唿一聲,門外侍衛見到火勢,飛速去打水滅火。


    卿卿趁機攜著霍遇逃出軍營,向東跑去。


    他也知道這是逃命的時機,不因身上的傷而拖卿卿後腿,反倒比她跑得還快,跑了半天跑到牆角之下,卿卿已是嬌喘連連。


    牆外一聲狗吠中氣十足,卿卿輕巧躍上牆頭,一隻手臂拉住她腳脖子。


    低頭,是那個狼狽男人輕挑的眼:“我右手傷了,攀不上去。”


    卿卿一腳踹開他的手:“底下有個洞,孟九特地給你挖的,自己爬出去。”


    “你叫爺爬狗洞?”


    “不願意爬,那請晉王殿下去孟束老賊身邊痛哭流淚去。”


    她翻過牆,去牆那邊與孟九匯合。


    沒多久,霍遇果然從狗洞裏爬出來了。


    孟九高興地吠叫兩聲,卿卿解了牽在大榕樹樹下的驢子過來,“沒想到這頭驢能救我們的命。”


    霍遇明白她的意思。她在邀他和自己乘驢歸去!


    “等等,卿卿…”


    逃命關頭,還有什麽可等的?卿卿惡狠狠瞪他一眼,那廝果真是個識時務的,立馬改口,“孟姑娘,可否扶我一把。”


    她帶著疑心上前,霍遇將右肘搭在她肩上,借力站穩。


    他左手解開襠繩,三兩下褲子落地,扶著老二沖向狗洞洞口,尿柱高灑。


    卿卿羞紅了臉,“你要不要臉了!”


    她就算失了清白身,也是少女妙齡,隻見過霍玨尿尿,這無恥之徒,流亡之際竟叫她看著下作東西?


    “命都快沒了,臉還是先不要了。”


    霍遇困難地踩蹬上驢背,卿卿隨後也翻上驢背,孟九引路,帶著驢子奔離此地。


    夜風唿嘯,穿破霍遇潰爛的皮膚,他咬著牙,一聲不吭。


    軍營裏一片亂鬧鬧的聲音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隨著驢步顛簸,血肉淋漓的背撞上一塊柔軟胸脯,不知為什麽有點涼,卻也有點溫暖。


    那些嘈雜的聲音突然都沒了。


    連同戰場上那些不分敵我的吶喊、那些血肉飛濺,在他腦海裏都隻剩一片空,他感受到了久違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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