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麽他,他是誰?


    我被董新宇問得一頭霧水,“記得他?”


    他又歎了口氣,今天和鄭清執一樣,都有些不太對勁,總覺得憋著一句話,欲言又止的樣子。


    沉默半天,董新宇問我,“不管歲歲了?她今天又跑去找我了。”


    “原來你說記不記得,就是她。”我擺擺手,“那我是忘了。”


    董新宇埋眉頭一皺,“她說你都三天沒去看她了。”


    聽聽,三天,都。可以說得上非常哀怨了。


    “所以說,她今天沒有去托兒班,又跑到了你那裏。”


    董新宇有些為難,他摸了摸鼻子,點了點頭,“她說班上的同學欺負她,她覺得很委屈,”


    我的內心沒有一絲的波動,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她不欺負別人已經很不錯了。”


    董新宇無話可說。


    我和歲歲相差了整整十七歲,但她並非是我的女兒,也不是我親妹。


    十七歲,又是十七,這個數字在我的人生歲月裏是一個很微妙的存在。我不記得十七歲以前的任何事,甚至,我不認識十七歲以前的自己。


    那段時間,我總覺得自己在黑暗之中,沉睡了很久很久。直到嬰兒的哭聲,將我的身體拉攏入柔軟氤氳的一片白,我終於有了意識。


    結束,開始,連接星河的結點在刹那之間轉換,我看到了宛若沉寂了千年來的第一抹光亮。


    我醒了過來,在那個瞬間,隔壁產房傳出了嬰兒初生的嚎啕大哭,兩條命,同一時間,被給予了新的命運。


    歲歲的生母因為大出血,生下她沒過多久就死了。我覺得她很是可憐,住院的時候,倒是會經常去育嬰室逗她玩。


    很奇妙的就是,我和歲歲似乎很有緣分。她是整個醫院裏最瘦最弱的存在,偶爾有善心的護士喂她幾口奶粉,也盡數吐了出來。早產,體弱,營養不良,沒有爸爸,母親死亡,不過一個棄嬰。


    醫院幾次都想放棄這個小生命,可又本著醫者父母心,這個職業到底神聖,最終決定隻等她再大些,便聯係政府的福利院。


    可歲歲好像會把我當做她的母親,每當我隔著育嬰室的玻璃,將手輕輕地點在上麵,她便會很有靈性地將自己小小軟軟的拳頭亦貼在窗戶上。那個時候,我總覺得自己似乎有什麽失去的東西,又重新迴到了身邊,很溫暖,很圓滿。


    護士喂歲歲喝奶,她多多少少會哭鬧,一見到我,便立即笑了,大口大口,竟然將奶瓶吮吸得很賣力。


    大概就是緣分。我這樣告訴自己。


    當我快出院的那天,院長將歲歲的出生檔案交到我手上。她語重心長地告訴我這樣一句話,“我們提前告訴過孩子的母親,這個孩子胎位不好,生產過程中有一定的風險。很意外,她卻隻是笑了笑,似乎並不怎麽在意。隻是說,若她出了什麽事,便將孩子交給隔壁病房的小姐。”


    鄭清執接過檔案,翻了翻,驚訝道,“這是什麽意思?請問孩子的母親和我們有什麽關係?你不需要去辦下手續?”


    “我們是會考慮交給福利院,不過在此之前,最好還是詢問一下這位小姐的意見。”院長推了推眼鏡,平靜地說道,“不知道小姐是否有打算收養這個孩子。”


    我搖了搖頭,將資料退了迴去,院長也早就預料到,她歎了口氣,並未過多勸說。


    收養孩子?對一個年輕的女生,豈非難事?


    歲歲似乎預感得到我的離開,她忽然不吃不喝,更加不會笑。隻扯著嗓子哭著,小小的身體,在床上拚命掙紮,很是可憐。


    鄭清執說過,失去記憶的我,就像出生的嬰兒。某些意義上,我和歲歲一樣,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迷茫得如一片白紙。


    那一個瞬間,我忽然想通。


    我並未真正領養歲歲,我隻是將她帶迴了家,帶迴了香港,我讓她喊我和鄭清執為姐姐。


    外界對於這個的傳聞有很多,在香港燈紅酒綠的咖啡酒吧,或者閃爍霓霓星光的片場劇院,經常會聽到各種各樣的版本,比如歲歲是鄭清執和某位男明星的女兒,或者是我的。


    在她四歲的時候,因為弄壞了鄭清執第六個奢侈品包包,當高級皮革就像被狗啃過一樣散落在地上,鄭清執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忍耐了許久的脾氣終於在刹那之間爆發。她一氣之下,索性給歲歲辦理了私立全寄宿製托兒班。


    歲歲哇啦哇啦哭了好久,最後迫於淫威,隻能淚眼巴巴地屈服了,一波三折。總算是老實了好幾天,我的耳朵也清淨了很多。


    第一天送她去學校的時候,她胖胖的雙手抱著我的脖子,然後奶聲奶氣說道,“卡洛琳,你一定要每天來看我三次噢。早上,中午,和晚上。知道為什麽嘛?因為我每天都會想你三次耶。”


    這話說得我一顆姨母心泛濫成災,麵對這樣一個睜著無辜而又水汪汪的大眼,睫毛長得能當刷子,撅著粉嘟嘟的小嘴的水娃娃,我實在比不上鄭清執心狠,非常於心不忍。


    我一直將這句暖進心窩子裏的話放在心上,每天都會帶好吃的,好玩的給那個小水娃。她見到我,都是一張極委屈的臉,抽抽噎噎地抱怨學校生活so boring,食物so sick,雖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還是直惹人憐愛。歲歲門牙剛掉,含含糊糊地說完,順便親我一臉口水,又道了膩膩歪歪的一句,“卡洛琳,我好想你,每天,每天。”


    心都化了。


    我恨不得立刻和鄭清執翻臉,你有無搞錯咩小孩子明明這麽可愛這麽乖。


    拍戲的時候,上課的時候,我會經常因為歲歲而分神。將那麽小的寶寶丟在托兒班,愧疚感異常地重。


    隻不過這一切焦心焦肺都在某一天我的“突然襲擊”而煙消雲散。


    我因為工作和上課,去看望歲歲的時間基本都固定。可那一次,因為教授要去參加他兒子的婚禮,課提早結束半個鍾頭。


    於是當我到了瑪利亞幼兒園,看到的是這樣一副景象——歲歲,噢不對。我應該稱唿她為社會你歲姐。


    歲姐正大搖大擺地躺在小花園裏唯一的搖椅上,小胳膊小腿兒擺得有模有樣,嘴上叼著一根巧克力棒,身後巴巴兒跟著一些“馬仔”,時不時替她端茶送水,捏肩揉腿。


    不知道她給他們下了什麽降頭,五六歲,儼然洪灣區的迷你青龍幫。


    歲姐顯然是一群小朋友之中的大姐頭,作威作福沒人敢怒,偶爾還會不滿意,“阿福,你不會大點力?是沒吃早飯還是怎樣。”


    那個叫阿福的小胖子笑嘻嘻,一點都沒把她的黑臉放在心上。“鄭清歲,你港話要作數。教教我,怎麽樣才能像你一樣犀利呀。隔壁洋蔥頭老是打我,我想狠狠報複迴去。”


    歲歲有些為難地“嘖嘖”兩聲,“那你看看嘛,三包巧克力是不是不夠吃?”


    “我給你五包。”小胖子果然上鉤。


    “再來一袋熊熊軟糖,藍莓味,維多利亞牌的。”


    小胖子撅噘嘴,有些不樂意,“哇,太過了吧?”


    “廢話咁多,不要就算啦。”她這一句的語音語調,完完全全就是一個翻版的鄭清執。


    我說這一幕怎麽那樣眼熟,原來就是我和鄭清執的日常。歲歲耳濡目染,竟學了個七七八八。


    哎呦喂,小小年紀,學習能力挺強?不僅如此,還蠻會拓展業務的?說好的boring呢?說好的委屈呢?說好的想我呢?一點都沒,分明過得美滋滋。


    我說她怎麽越來越胖?


    躲在門後,我抱著臂,靜靜地看著這一出戲碼。


    “你阿姐同你一樣犀利?”又一個小毛頭竄了出來。


    說到了我,自然豎起耳朵聽一聽。


    “我阿姊最厲害,尤其是卡洛琳。”歲歲說得一臉自豪。


    我摸了摸頭發,輕笑一聲,沒辦法,沒辦法,謙虛不起來。


    “可你和你姐姐一點都不像耶。”小毛頭又感歎道。


    真不會說話,我在暗中瞪了毛頭一眼。若歲歲知道自己和我並無血緣關係,不知道她作何感想?雖然我並不是故意瞞著,隻不過身邊的人包括我的uncle都不曾向她提過。於是,我和鄭清執便達成共識——到時候再說。


    罷了罷了,歲歲還這樣小,一切順心自然。


    我聽著毛頭和她的對話,不由得憂心忡忡,將心思甚至快要延伸到十幾年後了,


    “你這句話說得很對,畢竟我有男朋友,她卻一大把年紀還沒有。我和她當然不一樣啦!”


    歲姐揚起頭,得意洋洋地說道。


    萬萬沒想到。


    ???一大把年紀?沒有男朋友?哇靠,她怕是想讓我把她頭給打歪掉。


    於是我風馳電掣地將歲歲揪了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像個烏龜,短短的四肢不斷掙紮,又在我耳邊大聲嚷嚷著,“哇,卡洛琳!你偷聽耶!you don''t respect me 哼。”


    我說,你趕快閉嘴。


    她又像裝委屈,“嗚嗚,人家在這裏真的很可憐,你還打我吼。揪我的小衣衣,還是最好看的一件惹。”


    我麵無表情,你趕快閉嘴。


    不吃那一套了,反正都是裝出來的。


    “卡洛琳,你今天怎麽比以前要早?啵啵,要親親,我還是很想你,你今天又漂亮啦。”


    我索性將她的嘴堵上,shut up。


    自那以後,歲歲深知得不到我的同情,於是便轉移了目標——董新宇。


    她認得董新宇,因為隻要認識我的,她都知道。其中董新宇長得還不錯,挺得她的芳心,印象難免深刻。


    她的名言是,“卡洛琳說過了,有事就要去找警察uncle”


    於是隔三差五,我就會聽到董新宇非常無奈地找到我,然後對我說,“你怎麽又不管你妹妹,她來找我了。”


    理由各種各樣,有時候她說沒飯吃,有時候她說被欺負。


    董新宇和當初的我一樣心軟,自然不忍心拒絕。


    就像這一次,董新宇處理完方文輝的事,又問了一句,“你還記不記得她?”


    廢話,我當然記得。


    我告訴董新宇,你太天真,不如過會就送她迴幼兒園,別理她,反正周末我會接歲歲迴家。


    董新宇看了我一眼,終於還是說了那句話,“你不許威脅方文輝。”


    不威脅,當然不威脅。


    第二天,我笑眯眯地拍了拍方文輝的臉,他被五花大綁著,就學校後門的百年老樹上。


    “大姐大,我錯了還不行嗎?不是我報警的,是我阿母。她看我受了傷,一口咬定校園暴力,我攔不住,畢竟我阿母最寶貝我這唯的一個兒子。”方文輝幾乎就快要哭了出來,“我真的錯了,不該亂說你被人包養,不過我又不是故意,那個女生實在像你。”


    我懶得聽他廢話,隻是揮了揮手,“給你一條路。”


    他頓時發出生命之光,將頭點得如小雞啄米,“你說,你說。”


    “第一,你自己說出來的話,自己去解決,我不想再一次聽到學校裏有那樣的傳聞。”


    “第二,打人是我不對,我陪你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一次性付清,你叫你阿母去警察局消案。”


    “第三,我這次讓人綁架你的事,不許說出去,不然後果你明白的。”


    方文輝什麽都不多想,“謝謝你不滅口之恩。”


    我遲遲不放他下來,故意讓他難受了半個鍾頭,磨蹭許久,才將繩子解開,方文輝苦頭吃盡,整個人順著樹幹滑下,骨頭幾乎快要散架,落了一地的樹葉子。


    “真是怕了。”他以為我沒有聽見,不小聲嘀咕,“這個世界上哪有人敢再招惹。”


    我懶得再計較,直接丟給他一個錢包,便踩著幾厘米的高跟鞋,頭也不迴地走了。


    於是,關於我被那個傳說中的傅先生所包養的鬧劇,最終了結。


    隻不過,傅先生的名字在我生活之中出現的頻率,卻越來越高了。


    傅紹清。


    名字很好聽。


    我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報紙,今日頭條,不出意外,又是他。


    腦子忽然閃過一個人影,是的,最近我的大腦不會再變得一片空白,而且會莫名其妙地閃過一個身影,熟悉而又陌生。尤其是,當我看到傅紹清三個字之時。


    我打了一個激靈,終於迴過神來。


    “卡洛琳,教務處的miss li讓你去一趟。”


    同桌敲了敲我的桌子,刻意提醒我,“就是現在。她說,right now”


    為什麽?是我因為拍戲而頻繁告假,她終於忍無可忍了?可我的功課樣樣都是a,哪裏違反了校規。


    我一點都不心虛害怕,坦坦蕩蕩地推開辦公室的門。miss li還是老樣子,一絲不苟的黑色製服,將頭發綰成單個髻,眼睛細長淩厲。


    她將鋼筆輕輕地敲了敲桌子,“卡洛琳,接下來的兩個月,我替你請了假。除了專業課,其餘的時間由我另外安排。”


    我很意外,“請問是為什麽?”


    miss li推了推眼鏡,“最近你都不看報紙嗎?”


    我恍然大悟,“是因為那個姓傅的?”


    “連港督都要喊一句傅先生,卡洛琳,你年紀輕輕,可不要不知天高地厚,做人太跳。”她又將鋼筆在我麵前敲了敲,眼鏡片閃過一道光。


    我咽了咽口水,頓時改口,“抱歉,我是說,那個傅先生……他……”


    到底想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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