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那個槍彈飛馳的夜晚,自己究竟是怎麽樣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又拖著苟延殘喘的最後一口氣逃出了幾裏山路的;我也不記得自己究竟又走了多久,才找到了一個破舊的小茅屋。


    胸口一點一點地被撕裂開來,血似乎就要噴湧而出,濃烈的腥味躥上自己的喉嚨,每一步,我都會覺得自己會死在下一秒。


    其實我什麽都忘了,卻記得在朦朧月色下,程諾眼睛泛著淡淡的紅光,他的麵容有些模糊,但依舊俊秀,他抱住我,身體是從未有過的寒冷和顫抖。程諾壓抑著哽咽的決絕,他對我說道,程念,你姓程,你有我。你要一直往前跑,別迴頭,放心,我會帶你迴家。


    我最終聽了他的話,我相信他,程諾,承諾,他一定會來接我。


    可後來,我跑了很久很久,帶著一身的傷,白天夜晚交替了不知道幾迴合,我卻依然沒有等到他。


    那幾年,我一直活得很窩囊。


    我隱隱聽到外頭兩個士兵的對話,他們說,京軍拚了命地搜查我,不僅僅因為我身上的種種罪名,更因為我咬傷了祁悅,這讓傅紹清很心疼。


    當子彈衝破了我的肩胛骨的時候,又源源不斷地湧出了好多的血,渾身縈繞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似乎貫穿了我整個十七歲,仿佛也會一直流轉在我今後的歲月裏,永遠都無法抹去。


    那一年發生了太多事,我仿佛是在無窮無盡的生離死別之中度過。


    聽說,在祁大帥死去的第二天,京軍便火速得到命令,當機立斷包圍了整個滬津。滬軍苦苦堅守三日,誓死抵抗,到底敵不過京軍的來勢洶洶。滬津淪陷,在除夕夜的前一天。


    那一年的新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來得烈豔。


    不是紛繁熱鬧的煙花,更不是璀璨奪目的霓虹燈,四處都飄揚著的,是一團又一團不斷躥升的大火,彈藥不斷從飛機上投下,卷攜著濃濃炮火,尖利的防空警報混著沉悶的螺旋槳,地麵上大聲驚叫,慌忙逃竄的人,如螻蟻一般,除了拚命地逃,便再沒有任何自保的餘地。帶著絕望的氣息,幾乎快吞噬整座城市。孩子們的麵容烏黑,而母親的屍體冰冷,就躺在前頭的街道上。


    熊熊烈火將滬津最有名的百樂門,百貨商廈,風格迥異的洋派建築紛紛燒成了灰燼。


    不過幾個小時,十裏洋場不再是十裏洋場,隻不過是另外一個人間煉獄罷了。


    又聽說,祁家的少帥得知滬津失守之後,蒼涼而又絕望地大笑了幾下,隨即便登上了滬軍司令部的最高瞭望塔上,一躍而下;祁夫人身體本就不好,親人接二連三的離世讓她已然不堪一擊,聽聞兒子自盡的消息,便也跟著吐血而亡;而祁四小姐離奇失蹤,原因眾說紛紜。明泉山莊的人如驚慌失措的老鼠一般,哭聲,喪聲,叫罵聲,還未撤下的靈牌和花圈,早就在混亂之中倒了下來,灑下一地四處流亡逃竄,但凡有任何一點生還的機會,便不擇手段,整個大帥府都被衰敗的淒涼所堙沒。從祁二小姐的去世,再到祁大帥,又到後來的少帥,夫人,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拋下這片地方,那個晚上,從未這樣絕望過。


    一夜之間,祁家從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落得家破人亡,令人唏噓的地步。


    一夜之間,滬津這座城市更朝換主,什麽祁家?世事浮沉,不過是軍閥鬥爭之中的失敗者罷了,殘忍得合情合理。


    而另外一邊,令人意外的是,起義軍帶著一股厚積薄發的力量,戰況一下子扭轉,中央軍不得不撤迴到邊界線以外。隻可惜了那裏一個叫雲水村的小村莊,據說,在戰亂之中,無一人生還。


    隱隱流動的風起雲湧,明爭暗鬥的天下詭譎,早就積攢已久的矛盾,終於爆發,原本軍閥林立,幾分天下的局麵徹底改變。傅家吞並祁家,從此京軍一家獨大,連中央政府都畏懼三分。這一變動震驚中外,卻很快便在傅家的壓力之下,撤下了所有的新聞報刊,變得風平浪靜。


    而當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是三個月以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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