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這個時辰,明月出了雲海,映照著二郎山,好像固定的約會,風雨無阻。山體沐浴在淡色的月華中,溫潤而寧靜。這普惠的恩澤亦沒有漏掉石峰中間窄窄的罅隙,月華從罅隙裏探進去,播散到無人可窺的山體中央。幽深莫測的漆黑世界裏,唯有這道淺淺的月光朦朧得像紗,帶來一點稀有的亮色。

    總在這個時辰,月華出現的時候,一個飄渺的白色影子也會隨之出現在黑暗裏。影子將自己埋入月光中,一動不動,仿佛陷入冥思。就這樣很久很久,直到這縷月華終於消失。

    沒有了月華,影子發出似有若無的歎息,向更黑暗的山體內部飄去。不過,當暗黑到了盡頭,卻是豁然開朗,亮如白晝。為什麽在明明沒有光線的山體內,會燦爛如許?

    原來,秘密就是懸浮的一顆小小圓珠,它有著令人驚歎的璀璨,光芒照亮了高大寬敞的山洞。可是,如果仔細一點觀察,就會發現這顆珠子還沒有圓滿無缺,在它周圍,環繞散落著那麽幾粒小小的碎珠。

    如今,這裏就坐著一個細心觀察的人——絡璃。簡約的裙衫,清秀瘦削的容顏,一雙沉靜的大眼默默觀望著圓珠,審視著與月華約會迴來的影子。影子的確隻是個人影,薄得像一層布片,但接近圓珠後,影子逐漸豐滿起來,變成了有血有肉的身體。

    絡璃長睫輕顫,泄露了內心的震動。他和圓珠的光芒融為一體,遊離的幾粒小碎珠被慢慢聚合在他掌心。長發未經約束不羈地披散於背,純粹的白衣若不食人間煙火清冷至極。他的容顏有著她熟悉的俊美,但又顯然的不同。到底哪裏不同她一時也說不清,或許是,記憶裏的那人溫暖如陽光,眼前的這個則冷淡似冰雪。

    所以她自從來到這個奇異而陌生的地方,就乖巧地沒說過一句話。他也根本沒有搭理她,隻顧忙著自己的事。

    在這裏絡璃完全體察不到外部的時間流動。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動作,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她看見他將掌心裏的碎珠極其溫和地推向了圓珠,碎珠沒入球體,光芒抖動了一下,旋即穩定。他緩緩放下手掌,閉目安神。她注意到,他沒有再變成影子,薄如布片的影子。

    絡璃冰雪聰明,此情此景,與她之前了解的一切聯係起來,不由得滿臉喜悅,忍不住歡叫出來:“南軒,你終於功德圓滿了!”

    “你認錯人了。”淡漠的幾個字從他薄唇間吐出。

    雖然兜頭一盆冷水,但絡璃並沒有受打擊,眼波一轉,微笑道:“那好吧,恭喜楊先生修複了混沌之珠,混沌之珠也迴饋了您失去的血肉之軀。”

    他睜開眼睛,冷厲的目光往她身上一瞥,絡璃禁不住一個哆嗦,這是煞氣之下的本能反應。接下來的話完全是譏誚的口吻:“公主知道的不少麽,你究竟和她做了什麽交易,讓她如此大方幫你脫離凡塵?”

    他不是李南軒,真的不是了,他是楊戩。盡管之前得到過警示,但絡璃內心不願意相信。南軒將她從魏國帶迴時,他對她的關切、兩人的擊掌盟約,一切都是那麽生動,記憶猶新,可是,眼前明明一模一樣的人,卻已經冰冷得拒人千裏。

    絡璃垂下眼睛,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眼底的受傷,平靜地說:“楊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有所謂的交易,無非是賠上我的命,賭一賭你是否還有命。”

    雨夜,闖入絡璃行宮的女人,自稱是天帝之後。她說,想要知道李南軒是否還活著,可以一試的辦法是公主從二郎山頂跳下去,公主有恩於李南軒,如果他沒有死,定會出手相救……絡璃沒有一刻的猶豫就答複她,哪怕萬分之一的希望,她都願意賭。那一晚,帝後告訴了她驚天動地的故事源頭。

    當江水在山下咆哮,絡璃閉上眼睛,並沒有害怕。帝後提醒她,李南軒六年沒有出現,跳下去多半必死無疑。絡璃隻是笑笑,誰讓他不守約定,賠上我的命算是罰他好了。

    她跳下去,失去了意識。再次醒來,已經在這個洞穴。看見他的第一眼,絡璃欣喜若狂,可是下一刻,她突然發現他眼中寒意若徹:“帝後派你來的?”她的喜悅刹那被冰封。

    楊戩沒有漏掉她的表情,她看起來對自己的變化一無所知。也難怪,凡人是不懂其中奧妙的。心中某處忽地一軟,唉,帝後設的局,無辜的絡璃,心甘情願成為棋子。

    凡人從這麽高的山崖跳下來,是不可能有命的。所以他發現她時,她已經死了。不過,他同時發現了異樣,有人已經在她身體裏完成了點化的大部分過程,隻差最後一步。這一步,似乎專門留給他的,如果他動用法力,絡璃就能活過來,從此為神,而點化她的人也會因此知道他的所在。如果他死了或不肯動用法力,絡璃就不會複活。

    有能力點化凡人又敢這麽設局的人,三界隻剩下一個,就是帝後。楊戩心中憤懣,這個女人,到現在還沒有死心,想逼他迴去嗎?

    從決定為母親複仇的那一刻,他就沒有打算迴去,永遠不想迴去。可是,李南軒這一世,偏偏攪亂了他的心境。爹爹、俞媽、姐姐、玉兒、夜風、夜鶯、端木……一切的一切,就算他不再是李南軒,也依然紮根在心裏。就連絡璃,也成為他的軟肋,撫摸著那張溺水後毫無知覺的冰涼俏臉,他就是沒有辦法不救她,他做不到。即使,明知入了帝後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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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聽見她叫南軒,竟無端地煩躁起來。當年,他強逼冥王修改生死簿,以凡間的血脈入李家為嬰,如今,李南軒的血肉化為高山,生命已然結束。作為楊戩,他隻剩一縷元神,卻下意識地日夜不停修補混沌之珠。他有時候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可是一年一年過去,看著寶珠越來越接近完整,他突然意識到是李南軒想這麽做。李南軒的思想、李南軒的記憶並沒有隨著他生命的終結而離開。

    當有一天,他發現月華居然能照進罅隙,他便習慣於去仰望。思念的痛苦折磨著他,卻有一個聲音還在不斷提醒他,楊戩,你是誰?李南軒的情感還會屬於你嗎?他無法迴答。然而修複混沌之珠的工程是如此艱辛,消耗著他僅有的精力,他也就無暇深陷找不到答案的糾結。

    這縷元神,無法離開山體,就如同混沌之珠,無法離開他的法力。他們變得水乳交融。慢慢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當混沌之珠越來越完整,它開始迴贈他,重塑他的身體。直到最近,他終於能短暫地離開它。

    大雨如注,他第一次離開這裏上岸,卻看見了太守的新墳。那一刻,他淚流滿麵,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爹,孩兒不孝,沒能給您送終。”他在大雨裏加固了墳塋,盡了兒子的責任。當他聽見夜鶯端木的聲音時,混沌之珠已經在召喚著他,不能功虧一簣,他離開了。

    今夜,他終於功德圓滿了,混沌之珠修複完好,他們不再彼此依存。

    可恨,帝後居然在這個時候做局。楊戩沒有向絡璃解釋更多,淡然道:“你賭贏了,可以走了。”

    絡璃蹙眉,半晌,見他沒有繼續搭理自己的意思,硬著頭皮開言道:“楊先生,混沌之珠既然已經修複,你可否……讓它迴歸天界?”

    一記冷笑,楊戩豁然站起,“她果然沒有白派你來!到底說出目的了,想幫她要迴去?”

    絡璃紅了臉:“不是要迴去,帝後是希望你能帶迴此珠,協助掌管天界。”

    嗬嗬嗬,她聽見一陣陰沉的低笑,“協助天帝?”他怪異地看著她,“公主,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絡璃不適應這樣的目光,淚水再也控製不住流下來:“南軒,別這樣對我,阿璃不是你的敵人。”

    “不要叫我李南軒!”楊戩厲聲怒吼。

    “不,我偏要叫!”絡璃被激惹了,“如果你不是李南軒,為什麽要救我?如果你不是李南軒,為什麽要耗盡心力修補寶珠?你以為躲在楊戩的殼裏,就能逃避李南軒擁有的忠孝節義嗎?那是李冰大人數十年植入你靈魂血脈的東西,你逃不掉的!”

    “住嘴!”暴怒的楊戩一把捏住了絡璃的下顎,“當年你做秦王的說客,現在你又來做天帝的說客!收起你那套忠孝節義,我與天帝有深仇大恨,難道她沒有告訴你嗎?”

    絡璃眼含淚水,沒有退縮:“當年,南軒被奸臣陷害,他寧願自己上法場也要保全李家的名節,流放隴西,人人都知道李家遭遇不公正,可是他依然願意放下對君王的怨恨去建設陌生的蜀郡。他那麽高的法力,為了蜀郡的和平,卻放下自尊受小人的鞭刑。為什麽?因為南軒除了愛他的親人,也以同樣的心腸愛著天下子民。南軒能做到的,你楊戩就做不到嗎?天帝有錯,可是蒼生無錯。阿璃寧願背這不光彩的說客之名。”

    楊戩的手指微顫,額間青筋跳動,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絡璃覺得自己已經被殺了。不過,他終究還是放開了對她的鉗製。從他認識她,小公主的勇氣和胸襟就讓他刮目相看,他沒法反駁她。也許,她說的對,有些東西滲入靈魂,塑造著李南軒的人生,也不知不覺改變了楊戩。過去的血腥,已經冤冤相報。再怨再恨,他們畢竟血脈裏流著同樣的血,肩頭扛著同樣的責任。可是心裏的別扭……

    “阿璃,我不怪你。別再說了,我送你迴鹹陽去。”絡璃驀地一怔,他的語氣突然變平和了,又叫她阿璃,令她似乎感覺到了昔日的南軒。可是他……好像沒有接受?

    絡璃有些沮喪,看來她是個失敗的說客。他望著她的目光,卻不再冷,令她有一種久違的暖意洋溢在心間。“你送我上岸就好了,迴太守府看看吧。”絡璃關切地說。

    誰知他的表情頓時一僵,扭頭道:“不用了,直接去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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