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已經沉暗到金色的雲彩裏,山中的一草一木都籠上了欲語還休的朦朧慵倦。絢麗的蛇紋長索乖順地滑脫下來,在南軒手裏盤成卷,遞給身邊大眼深眸紅唇翕動的俏麗女子:“這麽重要的東西,收好了。”

    語意溫柔,目光和暖。輕輕抬起自由的手臂,夜鶯遲疑片刻,捧迴自己的鞭繩,眼中霧似的迷離漸漸變成露珠般澄澈。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子,豪放與風情之下藏有一顆敏銳感知萬物的心。他的眼睛,就像天邊的北鬥星,初次望見,她就覺得其中有著冥冥中召喚的力量,不同於任何她所認識的會被洞悉的男子。內心的翻騰凝成了一句不解:“你是個神仙般的人物,為什麽願意在這裏受屈?”

    “到了蜀中,我就是蜀人,做應該做的事,怎麽會委屈呢。”他笑著搖搖頭。

    如果說夜風是羌族的頭領,那麽夜鶯就是羌族的靈魂,南軒深知,因著母係傳承的曆史影響,羌族的女性首領有著非同一般的影響力。說服夜鶯,對他而言與降服夜風同等重要。

    幸而,夜鶯是個多麽通透的女子,他不禁心中暗暗稱讚,別人十句話說不明的事,她隻需點到即止,就能同步。

    “你是蜀人啊……”夜鶯低低重複了一句,就不再多言,仿佛在默想著什麽。

    “你們家阿黃真的會吃人麽?”南軒伸展了一下拘束很久的雙臂,冷不丁問。

    “你胡說!”夜鶯本能地反駁,“阿黃可乖了,膽子又小,隻要我抱,給它一根肉骨頭能玩半天。”

    “嗯……我就知道你是嚇唬我的!”

    “你……”夜鶯迴想過來,不好意思地笑出了聲。嚴肅拘謹的氣氛也隨著笑聲被趕走了,夜鶯誠懇道:“我現在相信你是真的想幫我們修堰。”

    “那你……還怕得罪龍王嗎?”南軒小心地問。

    夜鶯垂下眼簾,沒有立刻迴答,半晌,幽幽歎了口氣,思緒似乎迴到了從前:“小時候,我爹爹是頭人,帶著全寨與天地打拚,種莊稼、種果樹、養雞養鴨,上山打獵,下水摸魚,隻要能讓大家日子好過,爹爹什麽都敢做。我和哥哥是最幸福的孩子,在娘親懷裏撒嬌,等著爹爹帶迴來好吃的。”

    “可惜好景不長,那年岷江大洪水,不僅把我們的田地全部淹沒,還把我們自以為建得夠高的碉樓都衝毀了。一夜之間,什麽都沒了,爹隻好帶著全寨子逃往別處安家。為了搶地盤,我們和別的寨子械鬥,爹爹他……經常一身是血地迴來。”她的聲音低下去,淚水悄悄滑落麵龐。

    南軒沒有做聲,隻是默默將手帕遞了過去。夜鶯抓起帕子掩飾地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氣強自平複迴憶的苦痛:“無論爹爹多麽努力,我們還是無法迴到從前的富足和平靜。爹爹一天天憔悴,可是他不認命,他是世上最堅強的男子。”

    “直到有一天,娘病了,爹想去套隻野豬給娘補補身子,他進了山,卻再也沒有迴來。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手裏……還握著這鞭繩。”夜鶯將整張臉都埋進了手帕裏,肩頭一聳一聳地輕顫。

    南軒依然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甚至沒有做出安撫的動作。世上的女人有多種,像夜鶯這樣的,或許需要傾訴,但絕對不想示弱。

    “娘病死了,我和哥哥被迫長大。全寨的命運都背在我們身上。哥哥很強壯,力氣比爹還要大,我們吞並了一個又一個小部落,逐漸有了今天。”

    夜鶯從手帕裏抬起頭來,眼中已沒有淚光,透出堅定的眼神,“我和哥哥都是從死裏摸爬滾打出來的,我們不會害怕冒險。爹爹經常說,我們會得到神的指引,把羌人帶向幸福。也許現在……就是時候了。”

    夜鶯把手帕疊得整整齊齊遞還給南軒,明媚的笑容迴到臉上:“你問我怕不怕龍王,那我問你,你願不願意領著我們幹?”

    “對我有信心嗎?無論困難還是危險。”微笑著反問。

    夜鶯站起身,踱了幾步,望向山頂的巨石,凝神了一陣子,迴首嫣然一笑:“我夜鶯做事,認準了就做到底。既然跳過火塘,就一起幹件大事罷!打打殺殺,無非為過好日子,若能分江築堰,各安生活,也算實現了爹爹的夙願,他泉下有知,必然讚成。龍王雖然可怕,隻要你不怕,那我也不用怕。”

    山坡下,夜風久等夜鶯不來,心裏忐忑跟貓抓似的,忍不住向哥們幾個吐露他的猜測。哥幾個一聽,都覺得他的懷疑甚有道理。

    “二頭領向來不把男人放在眼裏的,怎麽肯屈尊陪伴呢?這事絕對有蹊蹺。”

    “聽說在天香樓李家少爺抱了二頭領跳過火塘,哎,你們記不記得,咱們寨子裏的納吉姑娘就是跟一起跳火塘的男人跑啦。”

    “若是拋開打仗這迴事,李家少爺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配咱二頭領還真不賴。”

    “他如今是咱的俘虜,二頭領要看上了,不由他不從嘛。他成了咱羌族的女婿,蜀郡就等於是咱的了,好事啊。”

    這麽七嘴八舌的,夜風抓耳撓腮沒了主意。妹妹的婚事,一直是他的心病,夜鶯的眼睛長在天上,寨子裏的男人都被她打遍了,也打怕了,隻存敬畏,誰也不敢親近她。旁敲側擊地說過她幾次,她根本連哥哥也不買賬的,說得急了,夜鶯就對他冷笑道:“行啊,你是頭人,誰能打敗你,我就招他為婿。”

    誰能打敗你……夜風在羌寨沒有對手……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亮,現在不是有了嗎?看來夜鶯不是說著玩的,她一直在等著打敗他的男人出現!如今緣分到了,做哥哥的,應該遂了她的心願才是。

    想到這,夜風一拍腿站起來:“好,你們在這裏繼續喝酒,我去找那小子,問他要做新郎還是要掉腦袋,不怕他不答應。”

    “哎哎,頭領且慢……”哥幾個一聽,急忙將他攔了下來,“頭兒啊,您沒娶媳婦,不知道男女之間的別別竅。咱們寨子裏,小夥兒看上了哪家姑娘,或者姑娘中意了哪個小夥,會怎麽辦?”

    夜風在哥們啟發下,想起來了:“會去山上對歌。”

    “就是嘛,歌對得好,這事就成了。頭兒,說明男女之間你情我願的事情,得他們自己談,您這會兒插一杠子,不妥。”哥們認真地勸道。

    有道理,夜風點點頭。哥們把他按在座位上:“頭兒,耐心等待,喝酒喝酒,說不定二頭領馬上就來宣布好消息嘍!”

    夜鶯和南軒緩步登上湔山之頂,靜靜站在那塊飛來巨石邊。

    “劈了它?”夜鶯歪頭一笑。

    “好。”南軒已然運氣在掌。

    “等等,我記得……你在天香樓說,要用刀劈開鎮山石。”夜鶯忽道。

    “可是我今天沒帶刀啊。”

    “用我的。”夜鶯遞上自己的繡鸞刀。

    南軒一怔,忽然有些悟到她的用意,心頭一熱,羌族人果然豪邁,決定的事必有共同擔當。夜鶯淡淡笑道:“隻可惜我的刀是凡品,不知能否對付得了龍脈。”

    南軒鄭重地接過刀,饒有深意道:“常言壯誌淩雲,你的誌氣在,天也要低頭。”法力自他手掌遞出,蓄滿了夜鶯的繡鸞刀。

    炸裂般的巨響驚了山坡下的酒席。“什麽聲音?”夜風和眾兄弟一驚。卻見夜鶯和李南軒含笑並肩而來。

    “弟兄們,我要來宣布一個好消息!”夜鶯拉著南軒跳上高處石台,大聲道。

    “頭兒,我說的沒錯吧,二頭領和他談妥了!要宣布好消息了!”屬下興奮地叫起來。

    夜風不由激動地搓著手掌,家裏刁蠻的妹妹,終於找著如意郎君了!他打了個響指授意,眾弟兄山唿海嘯般齊聲大喊:“二頭領,我們全都知道啦!”

    啊?夜鶯和南軒狐疑地對視一眼,他們這麽先知先覺?好吧,倒少費口舌了,夜鶯笑道:“既然都知道了,那太好了!明天我們——”

    話音未落,下麵響起更熱烈的迴應:“恭喜二頭領李少爺!明天喝你們的喜酒!”

    什麽?!南軒大驚失色,差點沒從石台上掉下去,“你……你……你搞什麽名堂?”他漲紅了臉,指著夜鶯。

    夜鶯的臉比他還紅,發生了什麽她也不知道哇,“我沒有……你別……別急,我……我來擺平。”到底還是羌族的二頭領,責任心在呢,曉得是己方出了差錯。

    夜鶯伸臂示意全場安靜,清了清嗓子,這才鄭重地大聲道:“謝謝弟兄們的好意,喜酒的事……”她本來想說沒這迴事,你們誤會了,但是話到嘴邊,忽然有些不甘,好啊,你李南軒用繩子耍了我一下午,我為什麽不趁此機會報複報複呢,於是夜鶯的話變成了這樣,“喜酒的事……以後再說。”

    南軒急得跳腳:“你這是什麽話,什麽叫以後再說!”不過此刻他一個人的聲音早就被淹沒在群體的狂歡中,隻聽夜鶯朗聲再宣布:“明天開始,湔山屬於羌族,也屬於華族,小夥子們,你們的力氣不再用來打仗,要用來開——山——修——堰!”

    夜風一陣眩暈,“頭兒,你看——”隨著屬下的驚叫和指引,他終於發現了剛才巨響的來源,湔山頂上,被劈開的鎮山石裏,赫然插著他妹妹的繡鸞刀!

    夜風捂住了胸口,籲著粗氣說不出話來,“頭兒,頭兒,”哥們兒一邊給他撫背拍胸,一邊勸,“二頭領許了郎君,自然說話做事都向著親夫,您消消氣,反正都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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