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許都幻想過,如果迴到某一天,會去做些什麽。

    比方說迴到了某個時候,一定要對某個姑娘說出“我喜歡你”,或者是在某個時候,一定要把錢全部用來買股票,買房。總歸無論是誰,想必都有過許多後悔沒有去做、後悔做了的事。

    這是人生所要經曆的一切,再正常不過了。

    ——那麽,我呢?

    這個偌大的城市昆明之中,有我的一切,親人,友人,無數的迴憶,成長的歲月。

    我坐在路邊的椅子上,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人從我眼前經過,翻蓋手機就是最時髦的東西了,人們的穿著打扮也還稍顯土氣。

    偶爾有人嘴中會蹦出幾個流行語,但也僅限於“886”、“偶”、“暈”這樣已經帶有曆史感的流行語——是的,這裏是21世紀剛剛出頭的年份,這城市的一切,都和我早已褪色了的記憶中一模一樣。

    我坐在這裏,看著人來人往。

    有人對我搭話——

    “小夥子,新出的小靈通要不要?”

    “不了。”

    又有人對我搭話了——

    “帥哥,你這遊手好閑的,一大早就坐這裏抽煙,怎麽了?被女朋友甩了啊?”

    “是被甩了。”

    “那你在這裏幹悶著也不好吧?”

    “沒,我在等人。”

    “等誰呀?她?”

    “不,等我自己。”

    但是沒能等來——在這條上學必經的路上,從沒請過病假的小小文安,本該經過才對。

    看來,無論是哪個時代的我,都消失不見了。

    我曾來過這世界,但世界已將我忘掉了。

    我站起來,打算去辦正事。我不太清楚,這個時代裏,那家雜貨店是否還開著門,我身上也沒有錢,究竟該怎麽入手我想要的東西呢?罷了,車到山前必有路。

    我徒步走在過往的時代裏,孤獨縈繞在我的心中,這份孤獨難以言表,甚至遠勝過無父無母時的那份寂寥。因為我並不屬於如今所處的時代,我是個格格不入的人——這是何等孤獨的一件事。

    想得更深之後,我駐足停在路邊。無論我再去哪個時代,都是這樣,未來也好,古時也罷,哪裏都不是我的歸宿。

    好孤獨……好孤獨。

    我也不再是人了,隻是遊蕩在時間洪流裏的旅者,不清楚何時會死,也感受不到自己是活著的——我走到了一條歧路,既不是生,也並非死。而且,這條路究竟要延伸去哪,我也根本不知道。

    孤獨——我渾身發涼,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多麽恐怖的一件事。

    可想這些又有什麽用呢……我苦笑了出來。

    我再次向前走,路邊的廣告牌上的飲料品牌,在未來已經破產。馬路也和我記憶裏不同,本該是金融類大廈的地方,卻是低矮的小樓。路邊的小吃,也還是五毛錢起價。

    在城裏拐了好久,我漸漸發現自己對時間的感覺淡了許多,有一種自己也融入了時間的感覺。

    過了很久,我才總算走到小巷深處,找到那家雜貨店。馮記雜貨店的招牌居然不破爛了,而且店讓人感覺十分嶄新,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深唿吸了幾次,伸手拉開了雜貨店的門。

    ——“有人嗎?”我剛進去就問。

    但很讓人意外,因為雜貨店裏頭,居然光線充足,一改那陰沉氛圍。我仔細才發現,原來是後麵的窗戶采光很好。我迴想起,記憶裏這家雜貨店後頭,是一幢擋了光線的大樓,看來現在還沒建好。

    “喂,來客人了啊?”有個人說,是一把男性的嗓音。

    ——“幫我招唿一下,我騰不出手來。”從店裏傳來了聲音,比我印象中雜貨店店主的聲音更年輕一點,但那種磁性完全一致。

    “我這裏也沒空啊,我又不是店員……嗯?喂喂喂,你怎麽迴事……”那個男人忽然眯著眼看我,“怎麽這麽眼熟……我們見過嗎?”

    說話的那個男人正坐在茶台前,英俊而灑脫,梳著漂亮的大背頭。比我要高幾公分,看起來消瘦卻銳氣十足。

    他穿著一身考究的休閑西裝,手裏把玩著兩個象牙骰子,另一隻手邊還放著一個茶杯。

    “…………”

    “你叫什麽?我們是不是見過?感覺……挺奇怪的,和我玩過牌?還是哪家有業務往來的甲方代表?”

    “見過?也許是在別的時空吧。”我笑著說。

    “你來買什麽啊?開店的還在忙。”男人又問我。

    “想買……不急,嗯,走了這麽久,有點口渴,我也能喝一杯嗎?”

    男人沒說話,隻是隨手撿出一個杯子,端到茶台的另一頭,利落地倒了一杯茶。

    “喂,你小子叫什麽啊?指不定我就想起來了。”

    我坐了下來,抬起了那杯茶,喝了一口,然後說——“我是,文安。”

    他摸著下巴想了很久,但沒有想起來這個名字,隻是淡淡地講:“挺巧,我也姓文,我是搞互聯網企業的,你呢?”

    “……我嘛,是個旅行者,沒工作。”

    “謔,這職業有點瀟灑——”

    閑聊間隙,從後台走出了另一個男人,紮著馬尾的爽朗男性,是這家店的店主,還十分年輕。

    他客客氣氣地問我:“要買點什麽?”

    我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對他說:“你這裏有條繩子吧?和我手上這個一模一樣的。”

    “……好像是有,我去翻翻……你怎麽知道這個?算了,我先去看看。喂——阿文,別跟我客人扯那麽多,嚇跑了怎麽辦?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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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麽扯了?我就是和這個叫文安的聊幾句啊?你小子還欠我多少酒錢,居然敢對我指手畫腳。”

    “行行行。”老板雖然鑽進了貨櫃深處,但帶著迴響的聲音,還是不甘示弱地傳了出來,“你都結婚好幾年的人了,還天天玩心這麽重,早點生個小孩吧,也好修修你這性格。”

    “才不要呢,生個女兒,養大了就要被拿去聯姻。生個兒子,又要被拿去給家族當牛做馬的……哎喲,別他媽在外人麵前提這些,多丟臉。”

    我搖搖頭,苦笑了一陣子。

    這時,老板從貨櫃深處走了出來,一邊抖著手上的繩子,因為積了很多灰塵,一邊朝我這裏走來。我心中五味雜陳,但那抹淡紅色,的的確確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

    他將繩子交給了我,我將繩子放在手心,用力地,用力地握住。

    她在嗎?

    繩繩——你在嗎?

    “繩繩……”我對它說,“你在嗎?醒來吧……我在這裏……”

    男人和老板都古怪地看著我。

    “繩繩……”

    可是,我並沒有得到迴應。

    摸到就知道了,繩繩並沒有在這裏麵。假如她迴到了繩子裏,那麽我能感受到一股懷念的感覺,這是我每天每夜都能感受到的。

    因為我一直戴著這段繩子,所以知悉這份感觸……就算跨越了時空,也沒能見到她。

    “客人……那繩子還要嗎?”老板詫異地問我。

    “要,不過我沒帶錢——”我擦掉了不知不覺流出的眼淚,用哽咽的聲音說,“喂,你這根本不管兒子的混賬,和我賭一把吧。”

    “啊?老子什麽時候有兒子?別他媽亂講——好吧,賭什麽?賭注呢?”

    “我贏了,你就補償一下這麽多年來的虧欠,替我出這繩子的錢吧……雖然可能就幾塊錢吧。”

    “……什麽這麽多年?搞不懂你說什麽。算了,我要是贏了,你就給我講清楚這是怎麽迴事。”男人的眼神鋒銳如尖針,他燃起了鬥誌,直白問我——“怎麽賭?”

    我從口袋裏取出了時常隨身的那對象牙骰子。比他手裏的要老舊一點,但確是一模一樣的東西。

    “來比個大小吧。”

    “那是……行。”

    我和他一起站了起來,真是可恨的家夥,都到這時候了,居然還比我高……真是個,可惡的人。

    他瀟灑地將手中的骰子丟到茶台上,一個五,一個六,雖然已經是個很大的數字了,可他顯然對此不滿意。

    但也自信地笑了笑,然後看著我——我輕輕將手鬆開,手中的兩粒骰子緩緩落在了茶台上,骰子轉著圈,彈了幾次。停下之後,所露出的數字,也是五和六。

    和他打平了,可惜,沒能超過他。見到這個結果,他一臉不甘,我當然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是——“再來一次。”

    但我沒讓他說出來。

    “嘿,平了。”我嘲弄地笑著說,然後用手抹掉眼淚,露出笑容,但眼淚卻更加往外流。

    “你……”

    我撿起骰子,心滿意足的收進口袋。我向前走了幾步,實在是很想朝著那張英俊的臉打一拳,我搖搖頭,因為比起一拳,還有別的方式更適合。

    我抱住了他。

    堅實的肌肉,寬大的骨頭,西裝柔軟的質感,淡淡煙酒的臭味——我將這一切記在心中,永遠,永遠地記在了心中。

    “再見了,爸爸……”

    謝謝你,還有,我愛你。這些話我可沒什麽臉麵說出來,也隻能在自己心中小聲地講。

    “……你——”

    我鬆開了手,低頭離開了雜貨店,再也沒有去看爸爸那張臉上麵,究竟是什麽樣的表情。

    就此,我離開了這個時代。

    但又該去往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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