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中的地圖,攤開在陳舊的木桌上,幾平米的狹小房間內,借著外麵的陽光依稀能看清地圖上的東西。

    我剛剛準備開口,就被魚腥味、香煙、燃油和汗臭混雜的濃烈空氣嗆了一下。眼前的男人體格極為強悍,皮膚粗糙、滿身臭味。雖然他的頭銜是船長,但很顯然,這個頭銜和這身體格,都是靠漫長的捕魚歲月才得到的。

    我將希望寄托於他身上,希望這個和波濤搏鬥了半輩子的船長,能接下我的委托。

    “這個島——來迴,我一個人,沒有其他行李,給你一萬,包燃料費。”

    “哪個島啊?”船長嗓門極大,眼睛卻眯成一條縫,一把抓過地圖仔細去看。

    我又指給他看,這次他看清楚了——因為那張臉陰沉了下來。

    “一萬不夠啊。”

    “那多少?”

    “不是說你給不起,是我們幹不起。”船長把地圖隨手一丟,接著嘟噥道,“這破島和周邊那些小屁國家有領土矛盾……我可是良民啊。”

    “得了吧,你不是還兼職撈屍體,偷挖泥沙和走私嗎?”

    “那是因為老子幹得起,但是這個活,我幹不起,不管你是想去插哪國的國旗,但是這破地方我的船可真不敢去。”

    聽了這番喪氣話,我感到惱火,沒想到清碎姐所在的地方這麽難去。真是麻煩透頂了,在這個破漁村找了七八條船,一個都不敢接這工作。

    “一百萬呢?”我抱著最後的希望,開高了價碼。

    “……這……你開這麽高的價格,肯定想搞個大新聞,不好意思,那風險就更大了,我更幹不起,何況,我不缺錢,明年這裏的旅遊項目搞起來,我手頭的房子都能搞成旅館,還有幾條大船可以做接待項目。”

    他描繪美好前景時,那對裂開的門牙不時還透出風聲,聽起來就像在伴奏。看不出來,魁梧如他卻如此精明……真是佩服。

    “那哪裏有買小橡皮艇的?那種拉一下就轟轟轟能開的。”

    “有是有,不過你都把目的說出去了,沒人敢賣船給你。”

    “你不是搞走私的嗎?給我走點怎麽樣?”

    “沒那玩意,我走私的是人和電子產品,你要蘋果10嗎?我正好進了一批貨,你倒給開淘寶店的,一轉手就是幾十萬利潤,要嗎?”

    “……你在逗我。”

    “就是在逗你,所以趕緊走吧,看起來你就危險得很,我不想和你打交道。”

    他撿起地圖塞給了我,用那隻粗如桅杆而滿是汗毛的手,將我用力推了出去,不留情麵地關上了門。

    我看著麵前這片平靜而沒有盡頭的碧海,鹹澀的海風吹散了剛才那些難以忍受的異味,但也代表著,我又一次失敗了。

    我所站的地方,向東幾十海裏外,有一座小到在地圖上時常會被忽略的小島。以前打過交道的那位鍾表匠,就在那裏——這是她告訴我的。

    現在我才覺得,可能是她在耍我,畢竟那女人著實是個極為少見的自我主義者,在上次打交道的時候,就已經領教過多次了。

    我看了看時間,正好是快到晚飯的時間了,便迴了旅店。

    旅店的窗戶外正是大海,但關不嚴,漏風也漏水。自來水放出來一股子澀味,房間到處都潮濕且帶著秋日的陰涼——我還保留著一些純粹是人的時候的喜好,所以本能的反感在這裏睡一晚。

    雖然今天無功而返出乎我意料,但要出海其實也不是沒辦法,我還可以淘寶買一艘小船或者小艇之類的……真是個方便的時代。

    我放好行李,下了樓,本打算問問曾是漁夫的老板哪裏可以吃飯,但卻正好碰見他扛著吊杆和一桶海貨迴來。

    他的小桶一路撒下海水,還往外冒出陣陣腥氣,但那些貝類、魚蝦、卻讓我咽了一口口水。

    “我這裏可不包吃。”老板蒼老卻機敏的眼睛看穿了我的心思。

    當然,我也看穿了他的心思,掏出了一張毛爺爺,他頓時舒展眉梢,用皺巴巴的手招唿著我,領我到了後房的小庭院。

    這裏有個烤架,還有張石桌,圍著幾張小椅。老板熟練地點上火,添了些燃料,折迴廚房,不一會兒就拎了些瓶瓶罐罐,以及一瓶白酒過來。

    一柄短刀,利落刮去鯧魚的鱗片、去腮,幾刀之後,內髒也已經去得十分幹淨。此時那鍋子水和佐料已經燒開,匆匆洗了一遍後,就將這隻剛死的魚下了鍋。

    他又將貝類和小魚蝦處理幹淨,撒上調料,直接上了烤架。

    等待那旺盛的火光將滋味變得鮮美期間,旅店老板打開了酒,和我聊了起來。

    “你要去那個島做什麽?”

    “找人。”

    “……怎麽會有人,那地方沒人的,哈。”

    我聳聳肩,沒有反駁,因為我自己也不確定有還是沒有。可這也是我唯一的線索了,那個女人雖然難打交道,但不像是會說假話的人。

    老板對這個話題立刻淡了,接著就提到這座小漁村要被改建成旅遊景點,因為周邊海域海產豐富,生態依舊不錯。

    我一路走來,那村子裏的確一直在大興土木,明明是大好的天氣,可港口卻擠著許多漁船。我猜,那些健壯的漁夫,應該都迴到了陸地,磨練磨練他們蓋房子的本事吧。

    聊著天南地北的事,我們喝起了酒來,也沾了靠海的光,作為土生土長的雲南人,雖然吃慣了山珍,但海味可少有。何況,還是如此美味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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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碰了碰杯子,他用筷子分開魚肉,對正在吃著烤蝦的我說。

    “你這小子,有點邪乎,我也算走南闖北這麽多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但是,你小子這樣的,我倒是第一次見,要我講,我還真講不出哪裏有問題,就是覺得……你像那些個電腦修過的圖,自己個就帶著一層……海霧一樣的玩意兒,對,看不清楚。”

    “因為我不是人啊。”我笑著說,“海邊總有點什麽傳說吧,我大概就是那種東西。”

    “哈哈,來,幹。以前我也有你這麽一幅好體格,出一天漁,總得有那麽百斤的收獲,那還是我用的大網,漏了不知多少小魚。”

    我不太相信,畢竟這些人吹噓起來總是這樣,又有這麽幾杯白酒下了肚。

    我問:“一個人?”

    老板卷起袖子,年邁卻不掩雙臂的健碩,仔細看還有許多傷疤。

    “對,我自己,一小艘帆船,找對地方,下網,抽一管子煙,說不定還有飛魚蹦到船上來——然後,拉著網,就那麽悠悠地迴岸。”

    “那怎麽跑來開旅店了?老了?你也是看準旅遊業務的商機?”

    老人停下筷子,夕陽灑進這秋夜小院,也將酒杯染成了橘色,老人獨自喝了一口這黃昏的酒,摻雜感慨地說——

    “一個打漁的,一輩子能打的斤數,早早就定下了,我二十年前就打完了,所以歇了。再打下去,這海就枯了,到時候,就算把自己個兒的屍體丟進海裏頭當飼料,也長不出那麽多魚了。”

    “你那帆船呢?賣了?”

    “沒呢,還擱碼頭吃水呢——”老人忽然神采奕奕,“前兩月,我孫子暑假迴鄉玩,我還帶他出海釣魚呢,哈哈,那小屁孩耐不住性子。”

    我又陪他喝了幾杯,聽了不少語重心長的話,自己也講了一些無聊的東西。比如說,以前遇見過那麽一個老銀匠,敲的銀飾相當好。

    甚至都能拿來裝飾那位小小神明的音容笑貌,還能隔著老遠,就把某個無所不能的神明給請來。

    老人隻當我是醉了,他也醉了七分,將我說的全都一笑置之……這樣的話,就連拿來當茶餘飯後的談資都算不上。

    他既不會記住,也不會再想起……真是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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