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活過了十八年又倒迴去零三天之後,劉雷雨第一次踏出了她從小長大的雙峰山和雙峰村,第一次走進了黑甕城。

    隻是她本人倒不見什麽緊張不安,一路上都安安靜靜的與母親並肩走著,隻目光時不時在身邊路過的人和物上流連。

    倒是母親楊氏,一顆心簡直提到了嗓子眼。

    她一直把劉雷雨當成了繈褓幼兒來養,這麽些年隻知道拘著她不要亂走不要亂跑不要離開她的視線,在山裏時是為了護住她的安危,在村裏時是為了防備村民的試探。

    這麽多年,竟一直有意無意的,把劉雷雨給拘在了自己畫下的牢籠裏。

    黑甕城依山而建,城門在山腳,越往上走越是城中貴人的居所,而母親領著劉雷雨則進了城門直接往西邊轉,她們是來采買的,自然要去集市的方向。

    黑甕城裏有好幾處集市,但位於西城的這一個,因為靠城門最近,倒算是最“熱鬧”的。

    因為西城本就是平民區,物價相對便宜些;西集也不設管事人,不管誰隻要能在集裏占到位置,隨地擺出貨物就能算“開攤”,因此哪怕城外來的山民,有了想換錢的東西,也都會拿來西集售賣。

    母親楊氏看集裏人多,下意識就緊緊攥住了劉雷雨的手。

    劉雷雨雖然看著還是矮矮小小孩童模樣,可畢竟也十三歲了。

    她一身短衫長褲,頭發在頭頂簡單綁個髻,做男子扮相。

    集市上像她這般模樣的男娃,都有自己出來擺攤做生意的了。

    而她還與母親手牽手,瞧著是有些不妥。

    母親自己看著人來人往,也迴過神來。

    路上有母親領著女兒出來的,哪怕女兒家再年紀大些,都能跟母親手挽手肩貼肩。

    楊氏終究還是鬆開了手。

    劉雷雨並沒注意到母親的心思。

    她麵上看不出來,其實心裏也慌得不行。

    從小到大母親倒是跟她講過不少外麵的事物,隻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啊,她自打一進了城,就一直在忙著將眼前的一切與自己聽到過的一切互相印證。

    小酒館,炊食店,成衣鋪子,米糧行,典當鋪。

    劉雷雨一家一家看過去,又一家一家往腦子裏塞,忙活的應接不暇。

    不知不覺,劉雷雨從西集這頭走到了那頭,又從那頭走迴了這頭,怎麽都看不夠的樣子,還興致勃勃的全然未覺。

    母親楊氏看在眼裏,越發覺得自己從前做錯了,她因為自身的緣故,不願見人不愛理事,可劉雷雨不同,她該有她自己的人生吧。

    西集上也有不少賣吃食的小攤,有當街賣餛飩湯麵的,推著一架小車,上頭有炭爐鐵鍋,攤主熬了熱氣騰騰的骨湯,煮的奶白鮮香,現包的小餛飩下在湯麗,煮出來白嫩剔透,盛在碗裏像一隻隻小元寶。

    劉雷雨光是看煮餛飩都看了好一會,她恍惚間想起,自己上輩子也是吃過幾次餛飩的。

    那是她們住在村裏養病那幾年,她苦澀的湯藥吃得太多了,舌頭全叫藥給麻壞了,吃什麽都吃不出滋味來。

    母親便和麵擀皮,剁菜割肉,給她包小餛飩。

    等後來她們又搬進了深山裏,倒不方便做這麻煩的吃食了。

    倒是楊氏見劉雷雨在餛飩攤前停駐,便直接拉了她坐下來,要了一碗等著吃。

    劉雷雨瞥見那餛飩攤的招牌上寫著兩文錢一碗,她算了算自家的“存款”,便毫不猶豫的喊攤主:“再加一碗,共要兩碗!”

    楊氏急忙要說話,劉雷雨輕輕壓了下母親的手:“娘,我胃口大呢!”

    等餛飩煮好了送了上來,劉雷雨扒拉著自己麵前的一碗,喝上一口湯,再吃上一隻餛飩,隻覺得舌頭都要融化在了湯裏,好吃的都找不出言語來形容。

    “小心燙!”

    楊氏趕緊吩咐一聲,劉雷雨嘿嘿一笑,低下頭大口猛吃不停。

    不一會的功夫,一整碗餛飩連湯水頭吃了個幹幹淨淨。

    劉雷雨剛抬起頭來,楊氏就把她自己那碗往劉雷雨麵前推。

    可劉雷雨卻抬起頭,指著對麵賣炊餅的攤子說:“娘,這湯湯水水的我吃了不頂事,你先吃著,我去買幾個炊餅來吃!”

    話都不等說完,劉雷雨就跑了,楊氏喊也喊不及。

    倒是餛飩攤主了然的衝楊氏點頭:“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男娃兒這年紀是胃口大,那家炊餅一文錢兩個,餅子有盤口大,一指厚,管飽是最管飽的,以前我這攤上也經常有老爺們大夥子買上兩個餅子,來就著我這餛飩湯吃的。”

    楊氏一聽是這樣,便坐下來,守著餛飩等劉雷雨來。

    劉雷雨果然買了兩個餅子,隻是她剛把餅子放在楊氏麵前,便又要走:“娘你在這裏吃,我正好去把咱們要買的東西買好了,等會一並帶走。”

    可是餛飩已經要冷了,楊氏要催劉雷雨坐下吃,劉雷雨卻一揮手:“那娘你吃了吧,我有餅子就行!”

    她堅定的轉頭走了。

    楊氏看看桌上的餅子和餛飩,到底明白過來,劉雷雨就是想讓她也吃飽而已。

    她低下頭認真的吃著,不好意思抬頭叫人看見了自己泛紅的眼睛。

    不多時,劉雷雨采購迴來了。

    她先前逛集時已經看好了米糧店的位置,價錢也跟陳爺爺告訴她的一樣,裝糧的布袋是她們出門前娘給帶的,兩鬥麥米將將盛滿,捆好了背在背上,雖然沉甸甸,可一點也不嫌重,恨不能越重越好呢。

    見母親也吃完了餛飩,劉雷雨歡歡喜喜的付好了錢。

    買米花去十文,餛飩和餅子五文,劉雷雨昨兒個賣止血草掙得二十文還有五文錢結餘,她心滿意足的要迴家了。

    母親楊氏卻攔住了她:“不是說好了要大肆采買?”

    劉雷雨嘿嘿一笑,懷裏揣著銀角子巍然不動:“都買了這一包米了,還不多?”

    那銀角子,是母親的簪子和爹的戒指,她在爹墳前喊得大聲,可心底裏還是舍不得花。

    楊氏這迴卻不肯依她。

    小氣鬼劉雷雨舍不得買的精米,楊氏一下就買了兩鬥;鹽巴買了一塊;還去屠戶肉案上割了二斤肥豬肉。

    米糧店也有各色菜種賣,挑當季能種的,白菜蘿卜楊氏每樣都買了一把。

    成衣鋪子劉雷雨硬是強著不肯進去,母親沒法子,便去布店買了布,劉雷雨隻肯挑那最便宜的土灰靛藍老粗布,買夠了兩身的量,由母親自己迴去裁衣,說是紮實耐穿不顯髒。

    母親都依了她,隻末了,她買了三尺細白布,還挑的是店裏貴價的。

    劉雷雨不明白這細白布有甚用,那樣細膩的料子那樣光潔的顏色,她都不敢拿在手裏,怕叫自己弄髒了。

    母親趁沒人處靠近她耳邊低聲說:“給你裁兩件小衣換洗。”

    劉雷雨直接鬧了個大紅臉。

    母親果然還是惦記著她的“曲線”的問題。

    劉雷雨想起自己上輩子到死也沒長出啥“曲線”來,有心想跟母親說她大抵是用不著,可轉念她又一想,自己用不著,母親能用上啊,買了便買了吧。

    就這樣,銀角子先是兌成了錢串子,錢串子又散到了各家店鋪裏,最後隻剩下四十九文,劉雷雨說什麽也不肯花了,倔強的拉著楊氏要迴家。

    楊氏卻正好看見有賣冰糖葫蘆的,一文錢兩串,硬要叫劉雷雨買來吃。

    劉雷雨從來沒吃過冰糖葫蘆。

    但她見過冰糖葫蘆的,阿瑤愛吃冰糖葫蘆,小時候她躺在床上等陳爺爺上門來送藥時,見阿瑤吃過幾迴。

    阿瑤吃冰糖葫蘆時,先咬一口,糖漿被咬碎了發出清脆聲響,裏麵的山楂果酸的阿瑤直皺眉,可阿瑤依然喜歡的,吃完一顆又一顆,最後隻剩了竹簽子,便撅起嘴露出一點點不開心來,鬧著要陳爺爺隔天再給她買。

    “娘我不愛吃這個,酸的,不好吃,走吧。”劉雷雨守財奴本性發作,一文錢也舍不得花。

    她硬拉著楊氏要走,卻正好一抬頭,瞥見人群那頭,也有個小姑娘,歡歡喜喜的拉著自家阿爺,正遙遙指著插滿冰糖葫蘆的草把往這邊來。

    竟然在這黑甕城的西集上,劉雷雨遇見了阿瑤。

    阿瑤是隨自家阿爺來的,她父親就住在城裏,阿爺送阿瑤來看望父親,可後母不歡喜她,她在後母家裏不開心,一刻鍾也不肯多待,硬拉著阿爺出來,買了冰糖葫蘆好迴家。

    這麽一愣神的功夫,楊氏也看見了陳家爺孫倆。

    楊氏也知道阿瑤愛吃冰糖葫蘆,她迴頭勸劉雷雨:“還是買兩串吧。”

    誰料她剛一迴頭,就見劉雷雨遞出去的錢早已塞到了攤主麵前,還見她飛快的從攤主的草把上選出了山楂果最飽滿,糖漿掛的最漂亮的兩串,親自摘了下來。

    等陳家爺孫走近了,劉雷雨卻又飛快的把兩串冰糖葫蘆都塞進了楊氏手裏。

    “娘,你吃吧,我不愛吃這個。”劉雷雨自顧自的解釋,還提高了音調,生怕旁人聽不見似的。

    楊氏隻好跟陳家爺孫倆解釋:“阿瑤愛吃糖葫蘆,幫嬸子分一分吧,我年歲大了,這兩串也吃不了。”

    阿瑤笑嘻嘻的接過來,對楊氏道了謝,轉頭特地又對劉雷雨說:“也謝謝雷雨哥哥買的糖葫蘆。”

    劉雷雨“嗯”了一聲,感覺,感覺自己雖然沒吃糖葫蘆,可也被那酸甜的滋味浸的有些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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