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再無旁人,三個人都沒有開口,便隻剩下若有若無的風,在窗棱、房梁間遊蕩,似在圍觀,又似在等候。

    淚痕漸幹的裴鎮眉頭緊皺,後背猛地滲出些許冷汗。

    似乎隻要不聽,一切都會那麽的美好和安穩,這些跟隨著自己的人,都能夠得償所願,喜樂平安。

    皇位上,薛雍拚盡全力低吼道:“別聽!”

    但他的話似乎起到了相反的效果,裴鎮的臉上驀地閃過一絲決絕。

    “我聽!”

    寧願明明白白的痛苦,也不要稀裏糊塗的幸福。

    薛雍似乎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氣神,癱坐下去。

    “元燾偷偷潛出,聯絡暴雪龍騎軍和鮮卑鐵騎,同時請阿史那伊利出山,在外圍形成擁戴力量,然後領你一起反攻長生城。雍王留守長生城中,將可能覬覦皇位的二皇子或三皇子擋住,借皇室血脈順勢登基,然後......”

    說到這兒,敕勒忽然閉口不言。

    裴鎮流著淚接過話頭,“然後由老元大人帶著我一起擁兵入城,將五爺爺殺死,坐上皇位。”

    “你若是仔細看,那些看似被雍王胡亂殺死的大臣宗室,無一不是貪腐驕奢之徒,心懷不軌之輩,當他們被殺,北淵朝堂為之一清;他所成立的粘杆處,亦是加強皇權的必要手段,隻是設立者必將為後世史書所怪詰;後宮中被他強擄的秀女,皆被關在一處偏殿中,一個未動;除了那位明妃,因為她就是害死你母後的主謀之一。”

    敕勒撫著膝頭,“萬千罪孽盡歸吾身,朗朗青天,幹淨朝廷,送予你手。薛鎮,你可知這些計劃中,最後收尾的關鍵一環是什麽?”

    裴鎮已經泣不成聲,再不顧敕勒的阻攔,衝到了薛雍的麵前,雙膝跪地,死死抱著他,悔恨至極。

    薛雍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按在裴鎮的頭頂,嘶啞著聲音道:“小鎮,你必須殺死我,用我的頭顱將你與我割裂,你才能不招仇恨,不惹因果,在史書上也不會留下罵名,才能放手去治理北淵。”

    “我不......”裴鎮涕淚橫流地抬起頭,“我不要,我要五爺爺活下來,我還要陪你喝酒,陪你說話,還要好好侍奉你終老。”

    他拚命將真元渡入薛雍的體內,卻不起絲毫作用。

    薛雍撫著他的臉頰,竭盡全力地擠出一絲微笑,“要聽話。”

    先前那一段話似乎用盡了迴光返照的力量,蒼老的手忽然無力垂落,裴鎮雙膝跪地,仰天痛哭,“不!!!”

    是他,親手殺死了一個為了他殫精竭慮,不計百世罵名,不顧當世性命的老人,曾經的歡笑風趣猶在耳畔,老人的屍首已漸漸失去了熱度。

    他一把拔出薛雍腹部的那柄長劍,就要反手紮入自己的腹中。

    敕勒眉毛一挑,輕輕一彈,一道真元瞬間將裴鎮手中的長劍彈飛,釘在一處牆壁上,劍柄猶自顫顫巍巍。

    敕勒一腳將裴鎮踹翻在地,厲聲道:“你是要這麽多一時雄才白白犧牲性命嗎?這不是你自怨自艾的時候,當好你的淵皇,把這個國家治理得國泰民安,國富民強,那才是對得起他們的方式!”

    裴鎮仰倒在地,四肢攤開,望著長生殿的穹頂,心頭一片茫然。

    敕勒所講的這一切,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而言,衝擊實在過大。

    敕勒憐憫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或許旁人都覺得他實在太過幸運,有這麽多人為他謀劃好了一切,可以坐享其成,但隻有真正懂得的人,才明白,他失去了什麽,肩負著什麽。

    片刻之後,大殿的大門猛地被人從裏麵拉開,裴鎮走出大門,背靠著長生殿輝煌明亮的燈火,將右手拎著的一顆頭顱高高舉起。

    台階上,雁驚寒迴想起那日雍王離府之前的笑容,長長一歎。

    當時的那一聲“等著吧”,等來的卻是一場永別。

    遠處宮門外,兵戈漸止,怯薛衛束手。

    薛律的靈柩旁,何公公從方寸物中取出一塊小小玉佩,靜靜看著,雙目通紅。

    雁驚寒看著裴鎮通紅的雙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自責,做好未來之事,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報答。”

    裴鎮看著雁驚寒,“你知道五爺爺的計劃。”

    此刻他才明白那聲夜長夢多,竟是雁驚寒在配合薛雍。

    “恩。”雁驚寒歎了口氣,“你們走了之後,我接到了雍王的信,才敢從雲夢宗潛迴長生城,一直住在雍王府的密室中,也知曉了一切。”

    裴鎮心知無法怪罪任何人,隻是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和難受。

    雁驚寒看得於心不忍,但還是不得不將有句話說了出來,“雍王之所以多留了陛下靈柩幾日,為的便是能將他的靈柩一並運去木葉山。”

    裴鎮默默轉身,去將薛雍的屍首收斂。

    靖王府,崔雉在鄒荷的陪伴下,走出大門,卻看見大門口,站著一個白衣身影。

    崔雉冷冷道:“鬱公子?有何貴幹?”

    鬱南雙膝下跪,“前來投效。”

    長生殿中,薛雍的屍首被重新拚在一起,蒙著一層白布,安靜的躺在皇位的椅子前。

    黑衣人推著元燾,阿史那伊利牽著阿史那思齊,赫連青山披甲而立,雁驚寒脫去黑衣,恢複了一身草青色長衫的打扮。

    崔賢、鄭軒、鄧清、謝崇、符天啟等人也分別站在兩旁。

    一個被繩子隨意捆著的人被雁驚寒從殿外拎了進來,推到了場中。

    薛銳看著被眾人簇擁的裴鎮,又掃了一眼皇位旁,躺著的那具屍體,意識到大勢已去。

    說來也奇怪,他能夠拋卻尊嚴,彎下膝蓋,瞬間投靠薛雍,麵對薛鎮卻發自內心地鄙夷和抗拒,明知此刻不投降就是必死,他也硬氣地選擇了寧死不屈。

    他朝地上唾了一口,“瞧瞧,你還是這麽沒用,還是隻會躲在大人物的庇護下苟活。若沒有這些人,你算個屁啊!”

    裴鎮沒有動怒,隻是平靜道:“你是在鄙夷這種庇護本身,還是隻因為他們庇護的對象不是你?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麽不庇護你呢?”

    坐在椅子上元燾緩緩閉上眼,靖王能自己想通這個關節,便再無什麽大的憂慮了。

    薛銳似乎被戳中了痛處,閉嘴不言。

    “我來告訴你吧。”裴鎮向著薛銳走過去,“因為這些一國棟梁,一世雄傑們,所思所想,都是為了北淵千秋,為了草原萬民,他們選擇我,隻是因為我有能力將北淵帶到更好的未來,而你,不行!”

    幽雲州的連日征戰,和今夜的滔天變故,讓裴鎮迅速成熟了起來,臉上終於露出了眾人期待已久的霸氣。

    薛銳被這種氣勢震懾得朝後一退,“你胡說!”

    “你殘暴不仁,陰狠毒辣,心中隻信奉利益,行事隻講究得失,不懷仁義,不行正道,若你這種人坐上淵皇之位,豈非草原之憾,萬民之悲!”

    裴鎮聲色俱厲,慷慨激昂,薛銳卻不為所動,哈哈一笑,嘲諷道:“最是無情帝王家,若不能殺伐果斷,手腕出眾,又如何統禦百官,震懾各部,靠你口口聲聲說的仁義?到頭來,還不是得落到實打實的刀兵之上。若是沒有這些兵馬,你今夜能在這兒跟我耀武揚威?還說什麽仁義,簡直是可笑至極!”

    “我從不拒絕武力,但我也不依賴武力,若一切都倚仗著兵強馬壯方能行事,我等與那叢林草原上的禽獸何異?”裴鎮盯著薛銳的那張向來蒼白的臉龐,“你應該慶幸我今夜沒有再殺人的念頭,接下來的日子,你最好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著這個朝廷的變化。”

    本以為必死無疑的薛銳,在裴鎮說出不殺他的那句話時,憑借著視死如歸支撐起來的勇氣被瞬間抽走,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劫後餘生的喜悅出現在他的臉上,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好。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靖王殿下,老夫有一事相請。”

    裴鎮扭過頭,瞧見出聲之人乃是阿史那伊利,連忙道:“您請但說無妨。”

    阿史那伊利指著薛銳,“此人與老夫有大仇,但既然殿下饒過了他的性命,老夫也不便多言,但後宮之中,那位明妃,殿下可否將其帶來此間,交由老夫處置?”

    裴鎮一愣,一時有些糊塗,想不明白這阿史那伊利大人跟明妃又有什麽解不開的恩怨。

    赫連青山眼觀鼻鼻觀心,神遊天外。

    元燾在一旁卻聽不下去了,睜開本已閉著的雙眼,“老東西,早晚要說清楚的事,還藏著掖著幹什麽?”

    阿史那伊利雙眉一挑,“老夫行事,還輪不到你個老掉牙的在這兒嘰嘰歪歪。”

    元燾輕哼一聲,看著裴鎮,“他是你外公。”

    旋即壞笑著閉眼,默默養神。

    裴鎮臉上的迷茫瞬間被驚訝取代,他對阿史那伊利的所有了解都來自元燾,在來路上,元燾雖然在言語中故作對其不以為然,但裴鎮還是可以從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中,聽出元燾對這位跟他齊名的老人那份由衷推崇。

    但他是自己的外公?

    迴想起敕勒說過的話,自己母親的家族背景也很大,大到當時還是一國太子和一國親王的父皇和叔父都不得不忌憚,而在母親死後,外公又憤然遠走,不知所蹤。

    這些不正是這位阿史那伊利大人的經曆嗎?

    阿史那伊利緩緩走向裴鎮,伸出一隻蒼老的手,拍在他的肩頭,“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等事情理順了,我跟你慢慢說。”

    裴鎮終於體會到雲落先前所說的那種感覺,看著眼前的老人,那聲外公怎麽都喊不出口。

    他隻好靈機一動,換了個話題,派了個太監去後宮中,將明妃請出來。

    阿史那伊利還補了一句,不要告訴明妃此間情況。

    雁驚寒輕輕將薛銳再次拍暈,拎到一旁,殿中眾人便一起默默等著明妃的到來。

    天色將明,正是夜色最深,睡意最重之時,但身處皇宮,又豈能對城中喧囂充耳不聞。

    當傳話的太監來到明妃的寢宮,發現明妃已經穿戴整齊,正惶惶不安地坐著。

    明妃踏入燈火通明的長生殿,一眼瞧見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裴鎮時,麵色大變。

    “小雜種,你居然能夠坐上大位,真是老天瞎了眼!”

    如同薛銳一般,明妃看著裴鎮,也有一種讓裴鎮很不明白的由衷恨意。

    “賤人!可還記得老夫!”

    阿史那伊利從人群中走出,怒目相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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