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沉寂,眾口無言。

    一顆顆頭顱上那被刻意描繪出的兇惡形狀和陰險笑容似乎在無聲地嘲諷。

    嘲諷大端君臣的好大喜功,嘲諷他們粉飾太平。

    風也在刹那間停滯,飄飛的鮮豔戰旗無力地低垂下去。

    天空中,響起了幾聲不合時宜的烏鴉叫聲。

    瞧見來人的樣貌,聽見他口中的話語,韓飛龍瞳孔猛縮,一顆心直沉穀底。

    在鑾駕斜後方,有一片黑衣人聚集的所在,黑衣人簇擁的中間,接替曹選成為司聞曹統領的衛紅衣手腳一片冰涼。

    他緊張地拿出手帕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明明已經做好了防範,這位一直都在他們的嚴密控製之中,為何還能出現這種紕漏。

    但陛下是不會允許一位司聞曹統領對這麽大的事不解的。

    這時候,他甚至有些羨慕已經去了清溪劍池的曹選,聽說他在那邊過得還不錯。

    人群中,王四娃子好奇地看著那個人,穿著件平民衣物,看起來也不像什麽大人物,為何口口聲聲還喊著什麽救救他晉國子民?

    晉國,晉國又是個什麽地方?

    自小長在長生城裏的他隻知道大端,最近又知道了北淵。

    楊灝的目光迅速地掃視一圈,試圖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但注定徒勞。

    有那個膽子,也有那個能力敢把人弄到此刻場中的勢力,又怎會留下什麽顯而易見的破綻。

    看來這天京城,依舊還是暗流湧動啊!

    他死死壓抑著滔天的怒火,看著跪伏在地上的那個人,溫和道:“不要攪了將士們凱旋的心情,有事迴宮再說。”

    “皇兄!敵軍肆虐,晉國已是流民遍地,屍橫遍野,再拖不得了啊!”

    一聲皇兄,彰顯了來人的身份,竟是那位坐擁西北的晉王殿下!

    從四周嗡嗡的交談聲中,王四娃子拚湊出了晉王的身份,但他覺得這晉王怕不是瘋了吧,咱們大端有這麽厲害的戰士,怎麽可能會容許敵軍進來肆虐呢?

    楊灝很艱難地維持著笑意,韓飛龍上去一把拉住晉王,口中喊道:“晉王,咱們迴宮再說。”

    一個宮中太監也趕緊下來攙扶,同時用一道隱蔽的氣勁悄悄擊中晉王的一處竅穴,讓他身子一軟,剛好被二人扶住離開。

    一場盛大的慶典,就在這虎頭蛇尾中結束。

    緊跟著,一個驚人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城,原來入侵西北的敵人竟然一直被朝廷放任至今,那些賊人在西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卻無一支朝廷兵馬前去剿滅,怪不得晉王敢在今天這樣的場合,冒著徹底得罪陛下的風險也要進諫請兵,以救西北無數生民,實在是令人同情又感動。

    王四娃子迴到自己的“家”中,其實就是一處廢院的角落,以他的地位,廢院的主屋是輪不到他的。

    原本他還想著要跟院裏的小夥伴們炫耀一下今日所見,但這會兒也沒了心氣。

    他雙手抱頭,仰躺在雜亂的穀草上,目光從屋頂的破洞中看向天空,空洞無神。

    傳言說的是真的嗎?

    陛下會是那樣的人?

    咱們大端的將士都那麽厲害,為什麽不將賊人都趕出去呢?

    年紀輕輕,閱曆淺薄的王四娃子想不明白,他隻是隱隱有了種感覺,這世間好像也不全是先前所見的那般美好。

    小乞丐王四娃子活在兩個饅頭三個饃的泥濘裏,而這世間,無非就是一灘更大的泥濘而已。

    迴到宮城的路上,楊灝已經平息了大部分的怒火,但迴了禦書房,仍舊狠狠砸了幾樣珍貴物件才解氣。

    衛紅衣頂著滿腦門子的汗奉詔前來,剛才那段緊急的時間,他已經命人梳理了晉王滯留天京城這段時間的種種行跡,但卻沒能找出一條具備說服力的懷疑來,原本油光發亮的額頭和頭發就顯得更加油膩了。

    楊灝瞧見這片油膩,心頭居然開始懷念起了曹選。

    衛紅衣雖說也是能力超群,但畢竟久居蜀地,對天京城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還是少了些防備和謹慎,導致在今天這樣的情況下,鑄成大錯。

    這錯可大可小,在蠢人眼中就很小,無非就是個鬧劇,無礙大局;但在真正的聰明人眼中,那就是天大的事。

    於是,荀憂也匆匆進了宮。

    他看著跪伏在地的衛紅衣,歎了口氣,這司聞曹統領的位置今年跟中了邪一樣,一個個好端端的幹才,都在這上麵栽了跟頭。

    他望著麵容陰翳的楊灝道:“陛下,查清何人所為自然重要,這也是衛紅衣接下來的任務,請陛下允許他戴罪立功。但當務之急是要安穩民心。”

    荀憂的進諫向來是這般直接,楊灝也早已習慣,他抿著薄薄的嘴唇,問得也很直接,“如何安撫?”

    說話間,也沒有要衛紅衣起身的意思,責難之意很是明顯,衛紅衣也隻好老老實實地跪著,目光盯著荀憂的後腳跟。

    荀憂緩緩道:“悠悠眾口,如大河奔湧,堵不住,但可以令它改道。”

    很快,天京城中,就開始流傳著另一個傳言。

    說那位看似悲憫的晉王,實則在北淵大軍剛到之時,便帶著一家老小,無數金銀離了王都,逃進了通天關內。

    整個過程,晉王府沒有組織一兵一卒增援,全憑各郡縣官員和守軍自行抵抗,這才導致了西北局勢迅速崩壞。

    朝廷發兵之時,西北戰事根本未起,事後,這位貪生怕死的晉王卻置整個征北大局於不顧,以家國大義要挾朝廷,要朝廷出兵為其奪迴封地,保住他的榮華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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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寬厚,看在親情的份上,未予追究,孰料晉王變本加厲,四處煽動民意不說,還試圖破壞凱旋之師的盛典,其心可誅!

    傳言傳言,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傳遍了所有關心此事的人們。

    仿佛是為了印證一般,第二天,宗人府就將晉王從客居的宅邸中帶走了。

    齊紫衣的那棟普通的宅院中,今日照例有著雅集。

    毫不意外,眾人議論的焦點正是晉王。

    偏房之中,張陵和張道子對坐在一張小桌旁,遠遠聽著那邊廳中傳來的話語聲,張陵笑道:“端的是好手筆啊!道子,看得懂嗎?”

    張道子細細思量了一番,“從道德上將一個人打落塵埃,便如同毀去其根基,一個道德有瑕疵的人,所言所行自然不能令人信服。”

    張陵滿意地點頭道:“雖然聽起來沒什麽聯係,但世事往往就是如此。這般穩準狠的手筆,想來便是那位大端國師的傑作了。”

    一場風波眼看著就將消弭於無形。

    這天,天京城中一座繁華的酒樓上,眾人也在興致勃勃地議論著這個事。

    按照荀憂的計劃,官方根本不禁絕議論,反而推波助瀾,隻要這場議論朝著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

    二樓上,一個跑堂小廝蹬蹬蹬地順著樓梯衝上衝下,左右來迴地端茶送酒,上菜擦桌,聽得這些食客的議論紛紛,實在是耳朵起繭。

    他將抹布朝一張空桌上一扔,一邊擦拭一邊嘟囔道:“說來說去,不都是沒救百姓嘛!”

    興許是出於義憤,興許隻是巧合,他的嘟囔聲稍微大了些,而四周又剛好聲音小了些。

    原本亂哄哄的二樓大堂瞬間呈現出一片詭異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個小廝。

    寂靜隻維持了片刻,旋即有人試圖扭轉話頭,他冷哼一聲,“慎言!軍國大事,豈容你個無知小兒在這兒胡言亂語,大局為重,懂不懂!”

    這小廝也是個混不吝的,平日就不是那種低眉順目的性子,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被嗬斥,自然臉上掛不住,便反擊道:“我是不懂什麽大局,朝廷保護子民那就是天經地義!”

    又有旁人說道:“朝廷也有朝廷的難處,若不是集中精力擊破北淵主力,如今我們都將是那階下之囚!”

    小廝似乎來了狀態,冷笑一聲,“也就是說,你如今能坐在這兒喝酒聊天,隻因為被犧牲的人不是你了?要是朝廷選擇犧牲你,你還能站著說話不腰疼不啊?”

    堂中許多人的耳中,一個底層小廝的聲音振聾發聵,是啊,若是被犧牲的是我們呢?

    一張角落的桌子上,三四個穿著便裝的司聞曹探子正在竊竊私語。

    “頭兒?多半有問題!抓不抓!”

    被稱作頭兒的那個苦著臉,“抓個屁,這會兒抓人豈不是什麽都暴露了!給老子盯緊了,晚上等夜深人靜了再收拾這個壞事的小子!”

    與此同時,北淵虎腰州和金雄州的交界處,雲落和陸琦正在快馬加鞭地趕往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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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生城中,人潮湧動,目光匯聚的中央。

    穿著皇袍的薛銘看著眼前一方一圓兩個祭壇,眼神裏滿是激動。

    登方壇祭以告皇天,登圓壇祭以告後土,完成這一切,再迴到長生殿,坐上那個夢寐以求的位置,他就將是實打實的淵皇了,而且是和平合法地繼承下來的淵皇。

    鬱南和劉毅等親信都守在祭壇之下,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以防萬一。

    薛銘站在方壇之前,深吸一口氣,就要按照禮官的指示祭天禱告。

    可偏偏天不遂人願。

    忽然,一個聲音高喊道:“弑父篡位之人,有何顏麵在此祭天!”

    薛銘猛地轉身,場中的所有人也都瞬間鎖定了出聲之人。

    無數道目光匯聚的中央,薛雍坦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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