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會想死,活得再不堪的人也不會,否則也不會有好死不如賴活著這樣的話口口相傳。

    劍七這樣的神冊劍爐的天才,更不會想死,甚至他幾乎沒想過自己會死。

    十餘載的苦學勤練,他還有著提劍入江湖,出劍平天下的偉大誌向。

    但當死亡的陰影無可抗拒地真正籠罩下來時,劍七卻出奇地平靜,平靜到仿佛接下來的事隻是如喝水吃飯一般的小事,沒什麽大不了。

    劍爐練劍,折損極多,否則也不會多年以來,也就這七柄而已。

    正因如此,劍七沒有閉目等死,當他看著那柄刺向自己心口的劍微微一頓時,他才能迅速後退,避開了對方臨死前的一擲。

    有一隻手突兀地從黑衣人的身後伸出,用一柄鏽跡斑斑的短劍,輕而易舉地割破了黑衣人的喉嚨。

    雲落衝他點點頭,再次返迴管悠悠那邊的戰團,僅剩的兩個黑衣人卻都嚇破了膽,分頭逃開。

    管悠悠還要再追,被雲落喊住。

    各自帶傷,窮寇莫追。

    雲落來到那名領頭的黑衣人身旁蹲下,靜靜地看著他死不瞑目的雙眼。

    劍七很強,將一個知命境高手都消耗殆盡,自己才能瞞天過海地悄悄潛行過來,一擊致命。

    “應該是清音閣的人,身法跟秦明月有些相似。”管悠悠走過來,輕輕開口。

    “殺手行事,一擊不中,飄然遠去。圍殺並不是他們的強項,看來多半是那位閣主要報仇?”雲落下意識地分析著,然後又疑惑了起來,“不應該啊,報仇的話,哪怕他不來,隨便派個問天境高手來,我都無處可逃,為何又派些通玄境的呢?”

    雲落並不知道這都是荀鬱那一封信的功勞,在那封信的威懾下,秦璃哪裏還敢派什麽問天境高手。

    劍七已經疲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雲落坐在他的身邊,伸出手,“雲落,多謝閣下救命之恩。”

    劍七虛弱地抬手一握,“你也救了我,扯平。”

    “咱倆也扯平了。”管悠悠看著劍七,終於有了幾分柔和神色。

    劍七打了個哈欠,“既然都是過命的交情了,拜托個事兒?”

    雲落笑著點頭,“但說無妨。”

    “我想睡會兒。”說話間,劍七的眼皮子已經開始打起了架。

    “放心。”雲落話音剛落,劍七一頭栽倒在地。

    雲落握住劍七的手,從掌心渡入一絲真元,卻被直接彈出。

    他反而笑了笑,那應該就沒什麽問題了。

    “對了,還沒問你,是誰將你擄走的,你又是怎麽脫困的?”

    終於空閑下來,管悠悠問起這個最關鍵最關心的問題。

    雲落看著那雙眼睛中的關切,無奈地一攤手,“不知道。”

    “不知道?怎麽可能!”管悠悠一副我信了你的邪的表情。

    雲落隻好一五一十地將自己的遭遇講了出來。

    其實很簡單,就是走了,醒了,迴了。

    其餘的記憶,全部消失。

    管悠悠聽完,一言不發地圍著雲落轉了好幾圈,讓雲落心裏直發毛。

    “管姑娘,你怎麽了?”

    “什麽我怎麽了,我要看看你怎麽了!”

    “我沒怎麽啊,我都檢查過了。”

    “醫不自治,自己瞧自己哪兒瞧得明白,來,讓本姑娘好好給你瞧瞧!”

    管悠悠擼起袖子,作勢就要上手。

    遠處的黑夜中,一隻野兔被風吹草動嚇得一個飛蹦,遠遠彈開,就像此刻的雲落。

    “管姑娘,咱們有話好好說,都有傷呢!”

    管悠悠紅著臉轉開話題,看著劍七,“這貨還說你在飲馬城呢,虧得我之前還信以為真。”

    “就是,這位兄台是咋迴事,還沒來得及問你。沒有他我們這次可就真交待在這兒了。”

    管悠悠也將自己和劍七的誤打誤撞講了一遍,聽得雲落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心疼是因為想到管悠悠的無助和彷徨,好笑是覺得劍七和管悠悠真是一對歡喜冤家。

    “你知道不,這貨雖然看起來呆呆傻傻的,居然是神冊劍爐的。”

    雲落恍然大悟,記起楊清曾經在遊曆過程中為自己講過的那些故事,怪不得叫這麽個古怪名字。

    神冊劍爐之人,自然是人品有保障的。

    他心中忽然一動,視線在管悠悠和劍七的臉上來迴掃視,心中有了一個想法。

    “管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去尋個背風處,暫歇一晚吧。”

    雲落的提議得到了管悠悠的認可,她正欲邁步,雲落卻突然從身後叫住了他,遲疑著道:“那個,管姑娘,能不能麻煩你扶一下這位兄台,我腳受傷了,走路有些不方便。”

    說著他還將自己靴子底碩大的一道口子抬起來給管悠悠看了看。

    管悠悠扶著劍七,肌膚相觸,生出些怪異的感覺,總覺得哪裏不對,猛地迴頭一看,雲落正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後,衝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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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個夜晚,在距離秋安城僅百裏之遙的一處小山包上,遲玄策、崔賢與裴鎮一起站著。

    凜冽的風吹動衣角,但三人都淡然自若。

    崔賢姿容俊逸,迎風而立,自有一番從容氣度,不愧是清河崔家這樣的大族長老。

    裴鎮站在當中,麵上再無當初在西嶺劍宗時的歡脫,漸有堅毅之色。

    遲玄策輕搓著袖口,似有所思。

    望著一旁整齊的軍帳,崔賢感慨道:“怯薛衛,果然無愧天下強軍之名。”

    “在北淵,怯薛衛的戰力猶在名震天下的暴雪狼騎軍之上,據說隻有大端的踏白營能勉強跟怯薛衛掰掰手腕,可惜踏白營人數太少,僅有不到五千。”遲玄策也讚許道。

    崔賢笑著道:“遲先生以前枯坐山中,是如何做到對著天下軍政,如此熟悉的?”

    聽得這話,裴鎮也好奇地扭頭看著遲玄策。

    “崔先生莫要再折煞玄策了,您稱唿我小遲便是。”遲玄策先是在稱唿上告了饒,隨後笑著道:“因為興趣使然吧,之前在疊嶂門,雖然隻是聚氣境的小小修士,但好歹也是個修行者,比起普通人自然也多了些渠道和能力,能夠去了解一些自己想了解的事情。”

    “可那些終究隻是紙上談兵,沒有實打實的經驗,最終是會害了人的。”說到後麵,遲玄策的神色有些黯然。

    崔賢和裴鎮對視一眼,都明白,遲玄策依舊對之前霧隱穀那件事情耿耿於懷,畢竟導致了曹夜來的慷慨赴死。

    可惜,心結難解,旁人勸來勸去,沒什麽用處,不好多說什麽。

    崔賢到底老道一些,“玄策,我就倚老賣老這麽叫你一句啊。你已經很厲害了,此番咱們逃出生天,別開生麵,全賴你見機得快,謀劃得當啊。”

    “是啊,我看那耶律晉才和那些怯薛衛,終於也收斂起了些傲氣了。”裴鎮跟著附和了一句。

    遲玄策轉過身,望著二人,神色嚴肅,“殿下,崔先生,你們知道嗎?之前我一直向往話本小說或是曆史演義中描述的那些用兵如神、智計百出的謀士,談笑間,可敵千軍萬馬。”

    “可經曆了霧隱穀的事情之後,我與符先生和雁總管詳談一夜,才漸漸明白,紙上談兵沒什麽用,想象中的那些揮斥方遒也不是那麽美好。張口就來的什麽火牛陣、什麽水淹七軍,那隻是龐大戰爭的些許點綴,要打仗,老老實實地安營紮寨,穩紮穩打,積少成多。這才是戰爭的正道。”

    裴鎮沉默一會兒,點點頭,“我記得叔父當年曾經說過一句話,以正合,以奇勝。”

    遲玄策的雙目中驟然綻放出奪目的光彩,反複念叨著這句話,然後喟然長歎,“薛將軍無愧軍神之名,可惜緣慳一麵,終是無緣得見。”

    看著這兩人把話題越聊越沉重,崔賢連忙出來主持大局,“先別想那麽多,這眼看明日就能到秋安城,咱們接下來要怎麽辦,今天得有個確定的章程了。”

    裴鎮唿出一口濁氣,從對叔父的懷念中掙脫出來,“我再說一說封地的情況。”

    “原本草原上有四時捺缽,但後來長生城建成,曆代淵皇便減少了四方巡狩的時間,四時捺缽製也被廢除。但這四處地方還在,便多被賜給皇子作為封地,但不世襲罔替。”

    “我們剛好兄弟四人,就被封在了四時捺缽的所在。大哥薛鈞在西邊的春捺缽,也就是如今被他改名為枕戈山的所在,二哥薛銘在最南邊的冬捺缽,如今被他改做厲兵山,三哥薛銳在最北邊的夏捺缽,也就是寢甲沙海。你們瞧瞧我這三位哥哥,都懷著一顆多麽勇敢的心。”

    裴鎮說著勇敢,臉上的鄙夷神色卻表明了內心的看法。

    “我的封地便是曾經秋捺缽的所在,我沒有什麽改名示忠心的想法,更何況我的封地也一直是由將軍府的人為我打理的。地方,就在如今被我真正拿到手的這塊地方之中。”

    “原本的封地隻有從秋安城往東四百裏,並未到達白夜河,我這位大方的父皇大筆一揮就給我加了一倍,真是豪情萬丈。”

    “聖旨下來的當晚,我便找了些資料查了查,情況比較複雜。如今的封地之中,有一個大於越,三個小於越,另外還盤踞著一個已有百年之久的大家族,先祖重臣劉延徽建立的錦寧劉家,在朝中尤其是右丞相那幫南人官員中影響力不小。”

    “最惱火的事情,我今天才想起來,咱們草原薛家的聖地木葉山,就在我這塊封地的東南邊緣。我這位好心的父皇,可真是給我選了個極好的地方!”

    裴鎮神色恨恨,然後迅速收斂。

    “如今叔父故去,將軍府的勢力煙消雲散,想必封地之中也不平靜,咱們得做好準備。”

    “草原不比南朝,拿著聖旨不能完全讓別人聽咱們的,最終還是要落在拳頭和利益上。”

    “我能說的,大致就這些,剩下的咱們討論討論。”

    聽到裴鎮拋出一個又一個的消息,崔賢的一顆心是一下又一下地朝下墜去。

    遲玄策的大腦極速地轉動著,不斷跟著裴鎮的消息修正自己的想法,等到裴鎮說完,一個大致的框架已經在他腦海中形成。

    他繼續沉思完善了一會兒,看著裴鎮和崔賢,“我的建議是,以雷霆之勢站穩腳跟,遠交近攻,分化拉攏。若有大勢力不服,暫時任他跋扈,任他囂張,等到實力對比逆轉,咱們再一擊而定,千萬不能貿然陷入戰爭的泥淖中,損耗掉最核心的怯薛衛。”

    “所以,最緊要的,是這秋安城,第一腳能不能立住了!”

    裴鎮點點頭,“梅兄有意見沒?”

    一塊大石的陰影後,飄出一聲懶洋洋的聲音,“你們定。”

    三人又湊在一起,小聲完善著各處細節,然後返迴營帳。

    走在半路上,裴鎮忽然叫住了崔賢,“崔先生,你說她會怪我嗎?”

    崔賢想了想,“大小姐性情豪邁,不讓須眉,應當不會。”

    “但願吧!”

    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裴鎮歎了口氣,月色最惹相思,徒惹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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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淵地廣人稀,當初劃定甲字州時,最主要的考慮就一個點,人口。

    以至於有的甲字州如極北之地的雪滿州,東西橫跨足足千裏;

    有的甲字州,如南邊的靖南州和安塞州,麵積僅有雪滿州的五分之一大小。

    裴鎮名義上的這塊封地,東西八百裏,南北三百裏,便有兩個甲字州,錦寧州和幽雲州,足見其富庶。

    錦寧州是劉家的地盤,節度使都是淵皇刻意選取的與劉家親近之人。

    幽雲州,則有四位於越盤踞其中,手握五個頭下軍州的大於越慕容承的府邸就在幽雲州的州治,幽雲城。

    在這處城中,他的名頭,甚至要比幽雲州節度使安天守更大一些。

    夜色朦朧,城門即將關閉前,三隊人馬先後從三處城門馳入了幽雲城,直奔慕容承的府邸。

    三個小於越裴世雄、穆戰和包守義,齊聚慕容承的府邸,所為何事,自然無需多言。

    在慕容承的書房中坐定,身著南人服飾,樣貌威嚴,身材精壯的慕容承看著三人,不慌不忙地開口道:“三位賢弟聯袂而來,想必定有要事?”

    三位小於越對視一眼,心中暗罵一聲老狐狸,但卻也不敢再麵上表露出來。

    體型最為富態,滿臉肥肉的包守義哭喪著臉,一雙小眼幹脆被擠成了兩條縫隙,“慕容老哥啊,那位可就要到秋安城了啊!”

    慕容承不好再裝傻,放下手中的茶盞,“你是說靖王殿下?”

    裴世雄是個典型的草原漢子,他和穆戰一樣,先祖都是因戰爭起家,積攢下這份家業,傳到了他們手上。

    他憂心忡忡地道:“沒想到那位這麽快就來了,咱們如何行動,還得請慕容老哥拿個章程,兄弟們好照著做啊。”

    慕容承嗬嗬一笑,“能怎麽做?這是人家的封地,咱們拱手相迎,大禮跪拜啊。”

    包守義臉上的肥肉抖動得更厲害了,“我的慕容老哥啊,這都火燒眉毛了,您老就別跟我們賣關子了。當初將軍府覆滅,在這兒的那些將軍府的人,咱們可沒少得罪,等那位坐穩了位置,還能有我們好果子吃?”

    “得罪?老包,你可真會說話啊。”慕容承笑容古怪地看著他,“據我所知,你手上就至少有將軍府十幾條人命吧,現在你的房中,都還有一對母女和兩個婦人,那都是將軍府中人的家眷。”

    穆戰看了包胖子一眼,神色中有些鄙夷,無奈此刻需要共同進退,也不得不和包胖子站在一條戰線上,他沉聲道:“請慕容大哥吩咐,穆戰唯您馬首是瞻。”

    見三人都表了態,慕容承這才笑著道:“將軍府的事,咱們人人有份,程度不同而已,真出了事,沒人跑得了。我殺的,可不比你們少,這下放心了?”

    他輕輕敲著木頭桌麵,“更何況,咱們自己的基業,好不容易不再仰人鼻息,自由自在,怎麽能繼續被人騎在身上作威作福呢?三位賢弟說是不是啊?”

    包守義點點頭,“可那位都已經帶著一千怯薛衛過來了啊!”

    慕容承若無其事地問,“過來哪兒了?”

    “秋安城啊!”

    慕容承看著三張憂慮的麵孔,端起茶盞,“那道聖旨的消息剛下來,巴烈便覺得無聊,向我申請去秋安城當個城主,我同意了。可我擔心他孤身前往會有危險啊,於是給他撥了一千五百名騎兵,另外還派了我們慕容家的二供奉隨他一起。想想現在應該到了有一天多了,哎,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來了。”

    慕容承一邊搖頭歎氣,一邊端著茶盞微微後仰,神色倒是一片悠閑。

    巴烈,慕容承手下兇名遠揚的戰將,而且是個難得的軍伍修行者。

    據說早年因私德被劉赫一腳踢出軍隊,慕容承見機得快,將其悄悄收留了下來。

    另外三人大喜過望,連連稱讚慕容承的神機妙算,未雨綢繆。

    慕容承笑著放下茶盞,身子前傾,“若是靖王殿下嫌棄這塊封地破落,帶著怯薛衛迴去了自然是好。若是不顧好心勸阻,非要來這一窮二白的地方過過當主人的感覺,三位賢弟,是不是都得好好招待一下啊?”

    裴世雄心中冷笑,這就開始鋪墊了,迴頭怕是要獅子大開口了。

    包守義為難地搓著手,與虎謀皮,難呐!

    穆戰分別看了他們二人一眼,三人異口同聲,“謹遵大哥吩咐!”

    慕容承哈哈一笑,“三位賢弟言重了,咱們好好合計一下接下來的事。”

    小小的書房中,燈火一直亮到了夜色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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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當雲落和管悠悠在金雄州的一片草原上悄悄醒來,裴鎮也帶著一千怯薛衛向著秋安城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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