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成看著眼前雪白的牆壁,看得久了,眼中就生出了恍惚。

    他覺得眼前白牆像雪,白茫茫的雪......也像白紙,空無一物的白紙。白紙上,正在等著描畫些什麽東西。

    白色的東西看久了,會生出恍惚,容成看久了,也生出了恍惚。他恍惚感覺,這一麵白紙生了舊色,就像古舊的畫卷,發黴的卷軸.....

    發黴的卷軸。

    他接觸過的。

    忘了是哪一年的過年迴家,他無處可去,偏被隊長強迫性地放了兩個月的長假,可真是長啊......隊長卻覺得不長,隊長說:“容成,你三年都沒迴家了,每年的假期都在部隊,別人不知道,以為我這個隊長苛待你。你這次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假期一口氣給用了。否則明年過年別想躲在部隊當先進。”

    容成隻好去旅遊。

    他靠岸,把行李丟到了一處酒店,交了一筆托管費用。帶著一個小包隨意就上了最近的一班車。

    昏天黑地的走。

    如崔健的歌: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

    怎麽偏偏就是過年的時候呢。

    最無處可去的時間段。

    最熱鬧的時候,往往最寂寞。

    往年在軍營裏和戰友一起過,聽著戰友說想家排隊打電話,現在還能視頻,比以前光看著信和照片流淚要強。他還能做個眾人皆醉的獨醒。

    偏偏今年,他被強迫地丟到了這片熱鬧裏。就像那一迴被隊友整蠱,睡夢中被架起來丟淺海裏去。那幾秒鍾的瞬間,鋪天蓋地的海水席卷他,包裹他,淹沒他。

    他不是有準備的魚,一秒鍾的慌張,也叫他難忘。

    而這一迴被丟進熱鬧裏的容成,慌張的時間遠不止一秒。

    他手機安安靜靜的。所處的小鎮上可以放煙火,一個村鎮的人湊和一個空地的煙火劈裏啪啦的放,放了之後,還發麵餅和橘子。不管認識不認識的,都往手裏塞。

    一個老人看他發愣,給他塞了兩份。四個大橘子。他的手大,也能拿得住。周圍的小孩圍著他跑轉,像海裏的魚。

    他不是海裏的生物,憑空落下,又找不到岸邊迴去。他就像睡著的抹香鯨,漂浮著,直立著,在海洋裏隨著水流打轉。

    有一尾小魚遊到他的身邊,啄他的手,扯他的衣擺,容成看那尾小魚,小魚羞澀的跑遠,跑遠,迴頭衝他嚷:“電話!”

    是他的手機。響個不停。

    是容若。

    容若的那邊沒鞭炮聲的,就電視的聲音隱約響著。

    容若的聲音還是少年音,清脆裏帶著掩飾不住的奶氣:“哥哥,你怎麽還沒迴來?”

    容若說:“我打電話給你的隊長,隊長說你今年放假啦!倆月呢!”

    容成說:“你怎麽有我隊長電話的?”

    容若笑說:“你也有我班主任的電話啊。”

    容成也笑:“能一樣嗎?”

    容若說:“一樣啊!”

    容若說:“你什麽時候迴來?”

    容成看了看表:“明天。”

    於是迴去。

    容成在參軍的第三年。第一次過年迴了家。

    容家一如既往的,過年的氣氛不高。

    容家沒有什麽幾世同堂的講究。分支之間幾乎無外事不聯係。而其餘容家的子孫,大多都在外地外國,有自己的家庭聚集,不會迴來。甚至有不少的容氏姓氏,都在希望自己的小孩一生都不要迴去本家。

    本家,等於,指路人培訓站。

    申城的老宅裏,過年,算是熱鬧。

    熱鬧是自己的。哪怕在外人眼中,這麽大的宅子,過個年的,卻就這麽幾個人。偏還玩的性質高。

    當然了,人少,鬼多啊。

    那麽多的鬼擠在一處,談天說地的,連泳池都給擠的沒地了。好幾個漂亮年輕的小姑娘鬼魂挨著容若坐,擠眉弄眼的大大方方的看容若的臉。

    容成說:“讓一讓。”

    也不管做鬼臉的小姑娘抗議,就坐到了容若邊上。

    容若說:“剛剛我身邊有鬼呀?”

    容成說:“漂亮的小女鬼。”

    容若朝那邊揮手:“你好呀。”

    容成笑話看那邊,結果眼睜睜看著那個小女鬼捂著臉跑遠了。

    看來這緣分和膽色的事情,也不管對的時間或者對的人啊......主要要有一顆對的膽子才行。

    容若在電話裏和容成聊得挺開心的,聽著也有數不清的話講,每次掛電話都是依依不舍的。容若成績很好,不怕被問到成績,故而每次容若想要什麽想買什麽,都會先報個成績,然後才笑嘻嘻的提。

    容成在部隊,根本沒處花錢,他也沒女朋友,也不需要孝敬父母長輩什麽的。除了偶爾帶手底下的新兵蛋子打打牙祭。其餘的錢,都盡情花到了容若身上。

    容若上過一次軍艦。

    他皮膚白,長得乖,看人的時候眉眼都是帶笑的。讓叫什麽人就脆生生的叫。討人喜歡極了。連隊長從家裏迴來都會叫他帶什麽特產給容若。

    他們把容若當成容成的兒子看。

    還說容成占便宜,白撿那麽大一個兒子。容成三年沒迴來了。容若都竄個子了。

    容成揉他頭,問他:“想做指路人嗎?”

    容若沒直接迴答,說:“我爸媽生我,不就是為了讓我當指路人麽?”

    容成說:“你爸媽生了你下來,你就是獨立人格了。人生是你的,別想別的。”

    容若說:“我想的。”

    容成說:“真的想?”

    容若點頭:“真的想的。當了指路人,起碼能和那個漂亮的小女鬼聊聊天嘛。——你們都是大人,光我一個小孩,和我說話都在哄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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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成說:“就那個小女鬼.....你看不見她她都臉紅,等你看見她了,她估計要暈過去。”

    容若說:“那我就等她醒過來,再和她聊。”

    容成習慣性哄他:“好。”

    ......

    那是容若作為尋常人的最後一年。

    過完年之後,容若就升學進入了高中生涯。

    在那一年的初夏的一個小雨的夜晚,容成擁擠的公交車上漫無目的的在車窗上畫圖形。他透過一個集合公式,發現窗外略過一個麵色青白的女人。

    那個女人一晃而過。

    然後在四站之外的停靠站,沉默地等著容若下車。

    容若本來和同學約好去玩新開張的密室逃脫。

    誰輸了誰就要請客吃海底撈。

    容若偏贏了。

    於是盡情吃了一頓蝦滑。

    那個女人幫他作弊。她是個鬼,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到任何答案。然後偷偷告訴容若。互幫互助,女人幫了他作弊,他也幫女人報了警。

    警察在他迴家之前,在一個被丟棄到垃圾車的行李箱中發現了女人被粉碎的屍體。

    容若打電話,等了好久才等待容成。

    容若沒來由頭的說了一句:“原來女鬼都不一定都是漂亮的.......”

    容成部隊的電話都需要特殊審核,容若能說的也隻有點到為止。

    容成心中一動。明白過來,說:“你又看了什麽電影........這女鬼要是好看,那貞子不就是愛情故事了?”

    容若嘀咕:“我也沒看過貞子到底好不好看,她有沒有把頭發撩過去........”

    容成問他:“那你被嚇到了沒有?”

    容若說:“那倒沒有。女鬼雖然嚇人,但是那是伸冤的劇情,不是恐怖的。”

    容若嘀嘀咕咕:“就是劇情很無聊。沒什麽好玩的地方。”

    ......

    很無聊的容若,在老宅聽訓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更加無聊的鬼。

    入畫。

    入畫非常無聊。

    他對於自己為什麽被關在畫卷中一無所知,也不能解釋為什麽滿屋子灰塵,就他的畫卷幹幹淨淨。他連自己叫什麽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長得英俊與否,因為他沒法照鏡子。

    這個人設如果到任何一個小說中應該很不簡單的入畫,重歸於世,最喜歡看廣告和韓劇。

    他無師自通的學會了看簡體字幕。

    然後麵對著狗血的韓劇劇情哭到麵孔扭曲。

    容若很快對他失去興趣。

    而這件無聊的事情,容若沒有告訴給容成。

    而且就算是打了電話,容成也接不到。

    容成的隊伍被派遣去了隔絕海岸的另外一方戰場。烽火三月,家書不達。

    而入畫也沒有告訴容若。

    第一個發現自己的,不是容若,而是容成。

    容成那年,無意中發現那個愛臉紅的小女鬼特別喜歡去藏書樓。經常在藏書樓裏嘀嘀咕咕地說話,又不是自言自語。於是他去聽。

    發現那小女鬼在傾訴。

    既然是傾訴,必有旁者。那個旁者,就是入畫。

    彼時入畫還不是入畫。

    他是個畫卷中的鬼。那個畫卷無意中從鬆脫的木匣中滾落出來,露出畫卷一半的畫麵,那一半裏,正好畫著入畫。

    少年在畫卷裏睡覺。睡的眼皮都不抬,好一番史湘雲醉臥芍藥眠。

    容成看畫卷中睡得昏沉的小鬼。

    問女鬼:“這是誰?”

    女鬼好像天生害羞,看到帥哥就臉紅的體質當了鬼都戒不掉:“不知道丫。”

    容成皺眉:“不知道你還和他說這麽多。”

    小女鬼捧臉:“你們家裏的人都這麽好看,我一見到你們就說不上來話了嘛.......”

    小女鬼說:“就他沒有這麽好看.......”

    容成失笑:“當心他聽到咬你。”

    小女鬼害羞:“他天天都睡覺,都不帶翻身的呢......”

    容成啪一下把畫卷卷了迴去。

    小女鬼哎呀一聲,有點可惜,以後要說話,就隻能對著月亮對著花了。

    那個畫卷,太老了。

    哪怕是現在容成迴憶,也不記得那個畫卷的年份。不是名家作品。容成有去問過容家的大伯,大伯也沒印象。登記的冊子也沒有相關記錄。

    一個沒印象的東西,怎麽就留在老宅的呢?

    一個沒印象的東西,怎麽偏偏,這個時候給想起來了呢?

    容成忽然想到什麽。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容若。

    對青銘說:“白老師,你剛剛講的,關於容氏的故事,還沒有說完。”

    容成複製了青銘當時的話:“你說道......‘那個對**妻,一番商議,為了養活這個天賜的孩子,決定犧牲。那個鬼丈夫,讓自己的妻子,吞吃了自己的魂魄。令那個鬼妻子,成了厲鬼。厲鬼,可觸及人間靈體’。”

    容成當然知趣。

    沒有重複自己的言論。

    比如,真正要消滅容氏的其實是神靈。

    當然,青銘也不再強調,因為精怪導致的疏漏,連累神族消亡了一個神靈。

    一個神靈,和一個人間家族。哪方更重,大家心知肚明。

    且神落徹底,這個人間家族,居然還在喘氣。

    也幸虧神界不講臉麵這事。

    但凡神界貼合一點點人間關於天族的描寫,為了什麽神界的臉麵,那容氏都爬不起來。

    青銘說:“.......厲鬼可觸及人間靈體,於是那個成為厲鬼的女鬼終於可以撫養那個嬰兒。它在戰場上搜尋可以吃的食物來喂養孩子。一直養到了六個月。那六個月中,那個孩子能吃能睡,還能看著那個厲鬼笑。嬰兒絲毫不覺得那個厲鬼嚇人。不過厲鬼麽.....六個月時間,你該明白那個厲鬼會是什麽模樣。”

    容成點頭。

    厲鬼和亡魂一樣,無法長時間的停留在人間。人間的陽氣會一點一點蠶食厲鬼的臨時軀殼。就好像溫度對於食物的侵蝕那樣。一塊死肉,在沒有任何外界的加護下,是無法長時間在空氣中保鮮的。比如要走向腐敗和消失的結局上。

    厲鬼為了繼續養育孩子,不得不開始進食其餘的亡魂。而戰場的亡魂數量有限,終有消失的一天。在戰場上再尋不到亡魂的厲鬼,終於開始把手伸向活人。

    它既然可以觸及生靈,那麽也可以謀殺生靈。謀殺了生靈,再一把揪出那亡魂吞下。

    就像,就像那個厲鬼要對容若做的事情一樣。

    危及到了百姓。比如驚動官府。

    於是相關人士終於上陣絞殺。

    不知道當時絞殺厲鬼的到底是什麽人,或許是修仙門派,或者是除妖門派,或許是旁的。總之,厲鬼被殺。

    他們卻同時在那裏發現了一個嬰兒。

    活生生的嬰兒。

    一個嬰兒,居然可以在戰場上存活六個月。

    那嬰兒睡醒,睜眼,在一片驚訝的眼神中,不見那熟悉的,斑駁的,扭曲的臉。

    那嬰兒先是迷茫,再悲傷。最後,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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