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小魚精和沈酒坐街邊凸起的路牙子上,沈酒看著小魚精學著人間孩童的進食模樣伸出舌頭一下一下舔糖,它依然披著幼兒女童的假麵,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中的眼淚還沒幹,看著可憐兮兮。它的本體其實是一隻很大很大的鯉魚。藏在山中由瀑布衝擊的深潭底。它告訴沈酒它其實很大很大,倘若長開一張魚嘴,可吞小兒。

    甜食令小魚精開懷,而沈酒的善意也令小魚精暫時擺脫了怒意,小魚精問了沈酒一些事情,沈酒迴答了,沈酒也問了小魚精一些事情,小魚精也迴答了。

    小魚精當時問沈酒:“這樣是不是就是人間所謂的‘談天說地’?”

    沈酒點點頭。

    小魚精果然歡喜的很:“呀,我也會談天說地!”

    明白了何為談天說地,小魚精的話也也就多了起來。恨不得拉著沈酒說個三天三夜。

    宋明遠說:“這小精怪倒是單純的很。”

    沈酒道:“單純可不一定好詞。要看後麵跟著什麽。”

    單純後麵,若是跟著善意,便善意是單純的。若是跟著作惡,那作惡也是單純的。

    單純的惡,是最令人恐懼的。如同小兒扯碎蝴蝶的翅膀。那是一種天真無邪,渾然不覺的殘忍。

    事實上,小魚精也告訴沈酒:它確實是吞了七八個小兒才得以成的精。它才成精不久,精怪排輩,不論體型大小,隻論歲月長短。所以就算是它本體是個很大很大的鯉魚,見了那山中的小人參精,依然要叫一聲爺爺。

    沈酒心中震驚,麵前卻如常。他問小魚精:“為何要吞小兒?”

    小魚精用一張女娃娃的臉和奶糯糯的聲音說:“我要渡劫呀,神界對精怪苛刻,若是要從物化為精,是必要承受雷劫,我若是不吞些肉果腹,是承受不下去的。”

    沈酒說:“你哪怕可以吃家畜。”

    小魚精搖頭,講:“家畜魂魄不靈,神界對凡人寬容,渡劫天雷來的時候若是一邊有人的亡魂在,天雷會削弱很多,尤其是小兒亡魂,更惹天雷憐惜,我吞下七八小兒,關那魂魄等到天雷至,因為七八魂魄,天雷擊打我的時候,我覺得是在撓癢癢。”

    小魚精對沈酒的印象很好,它覺得沈酒是人間的異類,人間之人,大多壞心眼,唯獨沈酒,人還不錯。給沈酒發了好人卡的小魚精繼續道:“當然,天雷過後,我便把七八小兒魂魄放出,由他們去鬼界投胎。”

    ......

    “可憐了。”聽完了由沈酒講述的小魚精的話,宋明遠如此道。

    也不知道他可憐的是那喪命於魚口的七八小兒,還是那個後來被他斬殺的小魚精。

    那小魚精,死於話多。

    彼時小魚精尚且不知死期將至,那已經動了殺意的沈酒問:“你如此這樣放走那七八小兒亡魂,就不怕那小兒亡魂到地府去告你一狀?”

    小魚精愣神,連舔糖的動作都忘記:“那小兒亡魂還會告狀嗎?”

    這也怪他話多。

    兩方皆話多。小魚精初次麵世那日,就得死個通透了。

    宋明遠聽得有趣,說:“這是特例嗎?還是你對著精怪的時候話便就多了些?”

    沈酒沒有迴答這個問題,而是繼續說道:“自那小魚精的事情之後,我常常困惑一些事。”

    既然沈酒話隻說了一半,那宋明遠自然也就跟著好奇一番:“哦?困惑什麽?”

    “假麵。”沈酒這次迴答道,“那些精怪混跡人間的時候,披著的假麵.....是從何而來的?”

    沈酒看著麵前的宋明遠,定睛說道:“我是道家出身,而且除妖道門,和那些尋常百姓不一樣,尋常百姓,看不透那些假麵,便覺那些假麵的精怪便是人。可是那些所謂‘人’的假麵,從何而來的?”

    說這些話的時候,沈酒一定不錯眼珠地盯著宋明遠,宋明遠被盯得露出心虛模樣,他刻意迴避沈酒的目光,假意被店外的風景吸引,扭頭看向窗外,說道:“你會由此困惑,是經曆了什麽事?那小魚精告訴你什麽?”

    宋明遠道:“我感覺你並不討厭妖怪,比那些見歧視精怪的除妖人心軟多了。那小魚精,到底還話多了什麽?”

    “......我見那小魚精的時候,它披著一個小娃娃的假麵。”沈酒說,提到這一段,他的麵色一下子就很不好看了,“那個小娃娃很好看,小胖臉,紮著雙丫發髻,大紅色的衣裳,手腕上還有一串銀色的帶著鈴鐺的花手鐲,跑動起來的時候叮當響......若是不知道是精怪的假麵,路人迴想這是個惹家裏人疼惜的女娃娃。”

    沈酒迴憶的場麵看著很是溫馨可愛。可是沈酒的麵色卻在提前向宋明遠預告下文的的走向的悲意。

    “我當時很困惑......其實我一直很困惑。但是那種困惑被一種理所當然給掩蓋了。以至於我小時候並沒重視過這種困惑,我師父也不曾講過,我師兄們也不曾追究過,以至於我覺得這是個不值得被追究的事情。”

    宋明遠沒有再追問,不是他的好奇心被削弱,而是純粹因為他已經大概明白沈酒接下來要說什麽了。

    沈酒接下來說:“那次我看著那個小姑娘吃糖,我就問小魚精,這個假麵如此可愛,你是如何幻化的?”

    不等宋明遠給他什麽反應,沈酒就繼續說:“那小魚精說,這個假麵,是它按照它吞吃的第一個小兒的模樣幻化的。那小姑娘跟著家人來山上踏青,在潭便玩耍,見到大魚,並不受驚,反而興奮不已,撲身想要撫摸大魚,在撲身之時,那大魚朝著小姑娘長開了可吞小二的大口。”

    沈酒講這段話,極為沉重,那憋悶在心中的沉痛終於化作一滴淚滴落在他麵前的桌上。——很是令宋明遠尷尬。

    宋明遠一早就明示過:自己久不曾迴返人間,那些人間人情規矩他早就忘了個幹淨。

    如今眼圈有個堂堂男兒落淚,如果是人,該如何表示?

    宋明遠著實慌了一瞬,想著該遞個手帕表示友好,抹了一下腰間才發現那手帕昨日給了那個賣酸梅湯的小販大叔。還沒要迴來。但如今他們已經出了嘉南鎮。

    倒也不難。宋明遠連手決都不必掐一下,那手帕就又迴到了自己手中。倒清洗的幹淨。不過細細觀察,還是有一股桂花和糖的混合的過於甜的味道。

    宋明遠把這個很甜的手帕遞給了沈酒。

    宋明遠很怕沈酒不領情。因為到目前為止,沈酒提及的任何一件關於精怪的往事,都不屬於那種朋友間的趣談......

    沈酒在明確告訴宋明遠,他不是一個心慈手軟的除妖者。他斬殺過傷害無辜的精怪,且告訴宋明遠,精怪的該死之處,一樁樁一件件,都在給宋明遠敲響警鍾。

    包括沈酒同意宋明遠一路,也是有這樣的幾分意思在其中。

    這也是宋明遠當時給他的建議:“你既然擔心我為禍此處,不如讓我和你同路,盯著我嘛......”

    宋明遠的建議簡直提的是合情合理:“我告訴你我是九天的神靈,你不信。你呢,又懷疑我是頂著假麵的精怪,可是你又打不過我.......難道你情願就如此放了我?”

    沈酒聽宋明遠意味十足的挑釁,皺眉:“你可以不必出現在人跡處。”

    宋明遠果斷拒絕:“做不到。我不是那種隱居山林的精怪。我就不是精怪。”

    沈酒道:“你既然說你是九天神靈,你就改迴去九天。”

    宋明遠挑眉:“你一個區區人間除妖者,命令精怪就算了,那是因為精怪行為越矩。可是,天地人間有哪一條規定九天神靈不可下凡的?”

    被問倒的沈酒暫時無可辯駁。於是接受了同行的提議。

    沈酒也接受了宋明遠的手帕。

    沈酒沒有告訴宋明遠,在他斬殺了精怪之後,那一尾大魚現身,被他收入萬物囊的鎖妖石裏。而現場還留下了那串小小的,帶著鈴鐺的銀花鐲子。

    與在小魚精身上不同的是,眼前的銀花鐲子發黑斑駁,想必在深潭中浸泡了許久的緣故。

    沈酒猜測到這個銀花鐲子為何在此的原因,心中發酸,他細細清晰幹淨了銀鐲上的鏽斑,直到露出那銀鐲的原本模樣,果然就如那個小魚精戴在身上時候的樣子。

    在月色下細細打量,那小銀花鐲子內側還刻著兩字:雲朵。

    沈酒四處打聽這個鎮上有沒有一個叫雲朵的小孩子。

    打聽了良久都一無所獲,直到一個老嫗想起,幼時候她的一個玩伴,就叫雲朵。

    不過那個玩伴在五歲的時候在山上失蹤了。都說是在水潭玩耍的時候不小心掉進了水塘中,可是水潭深不可見底,根本無法打撈。這事情已經過了許久,久到當年和雲朵一起翻過花繩跳過皮筋的女娃娃也成了眼前的白發老嫗。

    老嫗後來帶著沈酒找到了小雲朵的原本的家。時間過得許久,小雲朵的父母早已經離世,而如今所在的家人,都不曾有過關於這個未曾謀麵的家人的記憶。

    沈酒不是個擅長和陌生人周旋的個性,他在陌生的場合坐立難安,喝了半杯茶,放下了那個小銀花鐲就告辭了。

    沈酒在離開這個小鎮的時候遇到了一麵之緣的小孩,她該是小雲朵的孫輩。比小雲朵那個時候還要小一些。抱著孩子的婦人遇到了沈酒,認出他,和他打了招唿,再三言語了謝意。沈酒看到那個孩子的手腕上,帶著小雲朵的小銀花鐲子。

    ......

    宋明遠倒是有些意外的。

    宋明遠說:“我以為凡人大多對於死者的東西多有忌諱.......”

    沈酒看了一眼宋明遠,心中對宋明遠又多了一分‘食古不化’的偏見。

    那婦人說,這算是姑奶奶給自己孫輩的。戴著多好。

    婦人如此道。沈酒點頭。

    沈酒道:“這人間多少價值連城的古董字畫,說白了不都是死人的東西?”

    宋明遠挑眉。算是被駁了一迴。

    宋明遠扯開話題,道:“飯怎麽還不來?”

    如果沒記錯,他們點的是菌子湯,豆腐素菜包子,粳米粥。都是出菜快的那種,怎麽,難道菌子湯還要現場去山上采嗎?那豆腐包子呢?是要從泡黃豆開始,還是要從種豆子開始?

    沈酒一臉淡定招唿夥計:“......去廚房看看,我們的菜做了嗎?如果還沒下鍋,我們就不要了......”

    宋明遠等到夥計去廚房的時候跟沈酒說:“怎麽就不要了?這鎮上就這一家飯館。比嘉南鎮還窮的。”

    沈酒道:“你急什麽?你不是神仙麽?我都不餓,你神仙還餓?”

    換而言之,神仙會餓肚子,那就是個假神仙。

    沈酒的眼神中無時無刻不透漏出算計的樣子:果然是精怪吧?被我抓住狐狸尾巴了吧?

    宋明遠對這種算計的打量視而不見。

    他端起茶葉末泡的茶喝了一口,呸,滿嘴茶葉渣子。

    上菜了。

    去了廚房查看菜下鍋沒下鍋的夥計去而複返,手裏捧著一個大托盤,一一把他們點的菜端了上來。

    菌子湯,豆腐素菜包子,粳米粥。

    夥計念天下所有夥計都會講的台詞:“客官,菜齊全了,二位慢用!”

    手腳利落的跟著話音落地的同時退了出去。

    一幕看得宋明遠發愣:“你不是讓人家看看下鍋沒麽?怎麽......”

    沈酒勞神在在的用茶葉末水燙筷完畢筷子,夾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說:“這店裏都這樣,催菜是沒用的,但是隻要一問下沒下鍋,就一定是下鍋了。”

    宋明遠感慨:“我久未做人了......竟然不知道這世間多了這番套路!我從前可沒經曆過這個。”

    沈酒又要一口包子:“這又不是這個時候才有的,我祖師爺爺那會就有這個套路了......”

    祖師爺爺那會是不是有套路宋明遠不知道,但是宋明遠知道,這會子沈酒講這句話,又是在拐彎抹角套路他。

    宋明遠才不會上一個區區活了二十幾年的小屁孩的當。宋明遠也燙好筷子,咬一口包子,然後立刻呸了出來:“這是人吃的嗎?這是什麽?”

    “這是包子啊.......你沒吃過包子啊?包子當然是人吃的。”沈酒道,並且對於宋明遠這種浪費行為予以了譴責,“你平日裏都吃什麽?龍肝鳳腦嗎?”

    沈酒這句話當然不是真誠發問。

    可是宋明遠卻真誠反問:“我為什麽要吃龍肝鳳腦?”

    沈酒說:“你不是說你是神仙嗎?神仙不吃龍肝鳳腦,難道吃豆腐素菜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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