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朗頭痛。

    元時哭到這個程度的時候,其實已經極難寬慰,也哄不好。他心性如幼子,並不代表他的蠢笨也如幼子。相反,元時聰明,果斷,愛恨分明。他要哭就哭,要氣就氣,要喜歡誰就對誰露出笑意。你若是此刻為了不叫他哭而說著哄騙應付他的話,他立刻就能駁斥你,叫你啞口無言,他再繼續痛快哭。

    他也懂得分辨得出來哪些人真心實意對他,哪些人在暗中嘲他癡傻。

    元時曾經在夜裏偷偷穿著寢衣掀被窩,一邊對元朗說:“他們覺得我傻。多好。”

    元朗當時感覺好奇,問他:“好什麽?”

    元時已經鑽進了被窩,他是個小火爐,那時入冬,元朗被溫暖緊緊貼著,很舒服,於是任他抱任他瘙癢。

    元時撓他胳肢窩:“他們覺得我是個癡傻的,說話就不會避著我,要是說你和元起壞話,我就說給你聽。”

    元朗不怕癢,當年皇兄皇姐都說他不長癢癢肉,將來可怎麽辦,娶妻都少閨房之樂。他至今沒娶妻,根本不懂這個。

    元朗配合他動作笑了兩聲,說:“你就這麽肯定,人家說我們兩個弟弟的壞話,會不避開你這個哥哥?”

    元時沒被他撓癢癢,卻也笑的停不下來:“你傻?若是避開我,不就覺得自己比傻子還傻子?”

    他說完,又笑著撓他腰。

    元朗一聽確實如此,他倒真的傻了。他一時忘記了故意裝癢,直到元時不滿,他才趕緊大笑兩聲。一笑更突兀,半夜三更,寂靜北荒,險些招到狼來。

    ……

    而如今元時的哭聲,也如此,若不是已經天光大亮,估計已經招來了狼。

    元朗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那笑意短暫,很快被自己堵了迴去。元時在專心致誌大哭,周圍人也在專心致誌歎氣。無人注意他已經偷偷出來。

    元朗極其不厚道,想是否再迴去帳中,等元時哭累就好。

    還未等他內疚轉身踏出一步,那邊元時的哭聲就忽然戛然而止了。

    元朗莫名其妙迴頭,卻見元時也偏頭去,如今一個後腦勺對著他,他與商隊人一起順著元時的目光去看那遠處。那遠處有沙塵。有烈日。還有什麽?

    元朗眯著眼繼續看,直到眼中幹澀難受,恍惚出現一抹綠色。

    元朗用力眨眼,再看,那一抹綠色卻並沒有從視線中擠走,它依然存在在眼前的黃沙中,隱隱卓卓。

    元時徹底不在哭。

    他抹一把淚,爬起來,極其利落得拍拍自己手上臉上的沙土,他左右看,終於瞥到遠遠處的元朗。

    元時照顧他:“元朗!元朗!朗朗!看看!仙女!”

    元朗去看,順著他指的方向去看。

    他依然看到那一抹隱隱卓卓的綠色。距離很遠,這個距離看去,其實在元朗眼中隻是一個小點。難以判定是什麽。

    元時卻已經斷定。

    他興高采烈對那處綠色揮手,大叫:“仙女!仙女!神仙!”

    元朗又眨一下眼睛。又去看。

    那確實是個在走動的人影。他已經能夠隱約辨出裙擺的走動。

    但是他更多會覺得,這是自己的錯覺和自我欺騙。

    那九百多個日夜,他沒少騙過自己。騙自己還在南順,騙自己依然還是皇城裏的小皇子,騙自己兄長皇姐都沒有死,他還要挨太傅的戒尺,隻因為頭一日他沒有背書而是和牡丹公主去抓魚逗貓。

    他還欺騙自己,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是暫時。

    他如此告訴他的皇弟元起和元時。元時很高興,第一次聽和再聽都很高興,隻是他從來沒有問過那個以後是什麽時候,他隻是很高興。

    而元起已經不在自稱皇弟了。他現在是個石翠城靠倒賣珍珠寶石謀生的小販子。他還學會了做簪子,憑記憶,把那些曾經見慣不慣的金步搖發簪釵環做個大致的模樣來。依然不能用東海的珍珠,北城的黃金昆山的玉。但是求個神似,也已經十分討喜了。他生意很好。不到一年就開了鋪子。

    元起的願望是再開個客棧,這樣以後元朗帶商隊便有舒服的住所。不必無奈去城外搭建營地。城外也是風沙荊棘,和城內兩方世界,既然都走到了城門口,沒道理不走進去。

    元起說,人又不是浮萍,總要找個地方紮根下來的。石翠城,容得下咱們,咱們也可以把這裏當家。這裏有土地有水源,咱們是樹,要牢牢守著這片綠洲。這裏有土地有水源,咱們是樹,要牢牢紮根,枝繁葉茂,守著這片綠洲,蒙陰這片綠洲。

    而此時,元朗冷冷看那片綠色如雲般移動,他不信,那片綠色雲朵會如元時所說的那樣,是什麽‘仙女’‘神靈’,何況那還是在黑雲壓層之後才出現。太傅說過,黑雲壓層,是不吉的預兆。

    他吩咐人:“把元時帶到後麵。”

    許是他的麵色和情緒感染眾人,眾人邊哄邊扯,把唯一雀躍的元時拉到身後。元朗從人群中走出,為首站立,看那片綠色緩緩移動至前。

    至前。

    人群安靜無聲。元時見不到,不停跳躍,越過眾人肩頭,終於瞥見那抹綠色雲彩的真麵目。

    元朗也第一時間瞥見真麵目。

    那抹雲彩,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很美貌的姑娘。她長發如瀑,用一根碧色玉簪挽,一半頭發散落至腰及,她膚色雪白,唇色嫣紅,眉羽如翠,綠色來自於她的衣裳:她穿一襲綠色,是再上好的染料都無法再現的綠。她美貌之餘,還帶無法忽略的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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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朗眼前浮現他的皇姐,她很像他的皇姐元貞,卻又比元貞更多一絲的飄逸和漠然。

    她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要去向何方。一個孤身女子,穿越北荒茫茫大漠,身上無半點風塵。

    即便她是個美麗的女子,即便她是孤身一人。即便他們人多勢眾,元朗也不敢輕易動作。

    那女子先動作。她開口:“是否可以給我一碗水?”

    她聲音柔和,十分悅耳,帶著不曾掩飾的疲倦。

    元朗還未開口,身後的元時已經替他應下:“可以可以!!仙女姐姐!可以的!”

    元朗隻好去吩咐人取自己的水。

    他倒出一碗水,遞給女子。元時在一邊說:“小口小口喝,更解渴!”

    那女子果然小口小口喝,點頭:“多謝你。”

    她對元時致謝。

    元朗說:“姑娘,你從何來?”

    元時說:“仙女姐姐,你要去哪裏?為什麽來這裏?為什麽一個人?你怕不怕?昨天前天大前天,都那麽黑那麽黑,仙女姐姐,你害怕不害怕?”

    他問一連串問題。他蹲著,支著下巴看坐在帳中的女子。眼巴巴等她的迴答。

    元朗並未阻止元時。這些問題,也是他想要知道的。

    女子迴答:“我要去東海。我從西海來。我丟了我的朋友,我要去找我的朋友。我不害怕。”

    元時露出崇拜之色:“仙女姐姐你好勇敢!”

    他說:“我叫元時,仙女姐姐,你有名字嗎?”

    女子說:“我叫落顏。”

    元時想一想,仰頭問元朗:“百家姓,有落這個姓氏嗎?”

    落顏隻是笑。

    元朗也笑。他說:“我叫元朗。”

    落顏把水碗還給元朗,說:“多謝。”

    這聲謝意來的隻晚不早。

    元時說:“落顏姐姐和我們一起走吧?我的水分給姐姐。”

    他自作主張提出邀請,說:“我們人多,可以幫助姐姐一起找朋友。還能找的快一點。”

    他說:“好不好?”

    他問元朗。

    元朗不做聲,轉身把水碗拿出了帳篷。

    他不知道如何去和元時說。這一次的商隊,說是運送絲綢,其實中間還夾一些火器,他們的商隊越發壯大,北荒的商隊就那麽幾個,有你肉吃,就沒有他的湯喝。元起在石翠城也做的越發醒目,都是元家,豈能不知道是一家?石翠城中能夠容忍他們這些外來客已經是寬容,可是讓他們安身立命是一迴事,若是眼看他們有鳩占鵲巢的意頭,那就是另外一迴事了。

    可是元朗確實有這個意思。

    元起那個小小的鋪子後方,有一處幹涸的水井。井底挖了個幹淨。堆著了從南順帶來的珠寶和財帛,還有他們陸陸續續,夾帶來的火器。

    這是他從第六百個日夜的時候定下的決心。

    他采購奇珍異寶,遇到一個海客,那海客給他看一個別國帶來的火筒,據說威力無窮。可是那個海客並不會用,擺弄多日也無果,隻說自己受騙。想不到那國國人慈眉善目,一口紅牙,卻用這個哄他的金頁。

    他卻認得。

    那個小國之人並不曾哄騙這位海客,而是他弄丟了其中一個東西。這個火筒,應該是兩節,接上中間圓環,連上浸泡火油的棉線,用力拉動,才可引燃火筒中填充的火藥,令它噴射出無窮威力。

    那個圓環,他見過,把玩過,他可再造。

    他買下了那個火器。

    這是他的啟始。

    因為這樣的啟始。他不再輕易信他人。知道這一切的,除了他,隻有元起。

    而這個陌生的女子,行為古怪,說話古怪,連名字也古怪。

    元時剛剛的問題他沒有迴答。百家姓,沒有落這個姓氏。

    元朗按兵不動,先依著元時的意思,帶上了落顏。一路上,落顏也沒用多說什麽,倒是元時,一直和她說話。元朗聽兩句,見元時不過在說些有的沒的,更多的是在對落顏問東問西。他才放下一點心來。

    他勒住駱駝,後退幾步,遠遠看他們兩人。他的眼前依然是那一抹綠色,他眼睛看到她腳上那雙簇新的綠色鞋上。

    那鞋子是元時買的。

    元時原本要買給杜滿月的鞋子。可是當時元時看落顏居然赤腳,立刻就把那雙珍藏起來不叫人看一眼的鞋子給了落顏。

    元時說:“這鞋子緞麵襯在裏頭,不磨腳。穿著舒服的很。它就隻是醜。”

    他遠遠瞥一眼,看到那綠色裙擺下露出白到發光的一雙腳。他想起滿月的那雙腳,滿月個子矮,腳也小,石翠城的女子大多都高挑,也不束腳,喜穿靴,也愛光腳走佛塔。滿月買不到合適的鞋子,不得不買小孩穿的鞋,再纏幾片軟布在腳上。她走得艱難。

    元時這次跟隨商隊,特意選了一雙鞋帶給滿月。他選緞麵襯裏的鞋子,裏頭做的舒服,可是鞋麵看著著實醜,用青草汁染成的綠色,修還繡著在歪歪扭扭的蝴蝶和大紅花。白底的棉布染成綠色裝草地。可是染的不均,實在醜。元朗當時看的直皺眉,想不通做這雙鞋的熱人在想什麽,若是不會刺繡,還不如不什麽都不添,幹幹淨淨一雙白棉鞋還好做。滿月拿到後還可以自己繡點什麽補點什麽她愛的。

    可是元時一眼相中這雙鞋,因為這雙鞋子和滿月的腳正合適。

    元時當時還問元朗:“滿月見這雙鞋,會不會高興?”

    元朗點頭。肯定他的問題。

    元時高興,整整一路,都不叫人看那雙醜鞋。

    結果現在,那雙鞋在落顏的腳上。

    元朗並不想做聲說些什麽。他就想了想。

    他想能不能迴石翠城後取一點緞麵的碎料帶給滿月,讓滿月自己做一雙自己愛的鞋子。想什麽顏色就什麽顏色,想繡什麽花樣就繡什麽花樣。多送一點料,裏麵要有緞麵,外麵也有。還可以用多餘的緞麵做緞花。穿著舒服,也好看。

    他還要想,如何處理這個落顏。

    於情於理,他不能直接趕走她。盡管她可疑,令人設防。

    可是在她不曾露出真麵目之前,她依然是個疲倦的,懂得禮數的,且美麗的女子。

    元時多情,或許會為了一個女子丟下石翠城。

    可是元朗不行。

    他親眼見到曾經的皇城陷入火海。親眼見到自己的太子哥哥和元貞姐姐戰死殉國。

    他無法報仇,卻可以再建一座國。安慰他們,安慰自己。安慰跟隨他渡江的王孫們百姓們。

    他是元家的人。

    元起也是。

    他們元家的人,命中注定都明白,愛意毫無作用。

    當年元後合離,帶著一枚珍珠和自己的幼子離開南齊創建南順。

    如今他也有一串珍珠,也有幼弟。

    他還想,若是,若是太子哥哥的孩子還能活著,若是他身邊也有一個好友,那就是另外一個一模一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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