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要他去辦另外一件事。

    也是賀蘭予之前所吩咐,他又故意忘記的。

    他總以為是做夢。

    他想起那日賀蘭予漫不經心的唇角笑意,都忍不住打個寒戰。

    伏在膝上的媚媚明顯感覺出不同尋常的顫意,她詫異之下抬頭,隻撇到臨安講冷茶送入口中。

    她沒來及阻止,果然換來臨安一陣虛咳。

    臨安咳地難受,一隻手默不作聲在背後輕撫,是賀蘭願。

    現在這個賀蘭願。

    臨安虛笑:“多謝。”

    他咳嗽止住了。

    賀蘭願又退迴原處,聽候差遣。

    臨安卻先說:“江湖,什麽樣的?”

    不等賀蘭願迴答,他又自顧自講:“阿願總往江湖跑,總也不迴來,後來,連家主也跑去江湖,江湖,不是總說風餐露宿,刀光血影?”

    他嘀咕:“哪有家裏自在?家裏什麽都好,風刮不找雨打不到。不比江湖好?”

    賀蘭願說:“大概是江湖自在。”

    臨安不服氣:“家裏難道不自在?”

    他抖自己身上大氅,又給賀蘭願看自己寢衣:“難道我還不夠自在?日上高頭,我還如此不著調?”

    也就他,能如此理直氣壯。

    賀蘭願一時不知如何講,他尋思一番,說:“自在也有,隻是,大概是因為自在並不是常例,大多人,還是不自在的。而江湖,大多數人都是自在的。”

    臨安所有所思:“所以,他們不是隻想自己自在,而是想要大家一起都自在快活?”

    賀蘭願說:“許是這個理。”

    他又多說一句:“好吃的就多吃,高興的話就多講,喜歡的地方就多留,遇到的美人可以多看,談笑可以有鴻儒,往亦有白丁。”

    臨安默不作聲,垂下頭去。他的頭擋住了一半的日頭,餘暉在他半麵臉上打下暗影。

    莫名的,這個人有了一分陰霾的色彩。

    他悄悄開口,言語:“江湖,江湖有個姓容的少年郎。很好找,大概總在奇事發生的地方出現。”

    他唇角露一笑:“家主當時一提其實我就已曉得,緣分真的很有意思。”

    賀蘭予不明。

    臨安不看他,繼續說:“鳳台就是因為他死的。他無意中幫了鳳台除去衛氏,可是,他也作死了鳳台。沒想到,家主居然也遇見了他。”

    他拍媚媚臉,賀蘭願聽到一陣輕微的脆聲,臨安說:“真有意思。”

    賀蘭願揣度:“所以是要除掉那個容少年?”

    臨安說:“不對。”

    “是要除去他身邊一個人。”

    “那人叫徐長生。是個跟在他身邊的長輩。似乎江湖經驗很豐富,對那個少年很是悉心。”

    賀蘭願不明。

    臨安卻明了。

    “小孩子都是這樣的,有大人在身邊,就永遠不會長大,非的大人不在了,小孩子才會獨當一麵的。”

    賀蘭予來珍寶閣。

    珍寶閣裏不單單有珍寶,還有奇書。這麽些年,他珍藏的書放這裏,臨安喜歡的小人書也放這裏,賀蘭願,前一個賀蘭願到江湖,偶然尋到什麽有意思的書,也會放這裏。

    誰也不去看,由著去落灰。

    倒也灰塵不大,珍寶閣總有人打理。前一個是現在的賀蘭願,現在,又換成一個老叟。

    那老叟年老,無法爬上爬下,又老眼昏花,貪總是無人來,總草草掃一掃餘光抹得到的地方。

    賀蘭予要找的書,在高架子上。

    那架子上幹幹淨淨,一絲灰也沒有。

    賀蘭予想起賀蘭願才離開不幾天。這一切該還是他的功勞。

    他看了三個時辰,尋到三處‘白雲生處’。

    第一處,於西府九千苗寨。

    那裏地處偏遠,世世代代居於重山峻嶺,馬車不可通,他們依水而住,食豆,吃五彩米飯,會用樹上的葉子做一種豆腐,據說那種豆腐可解毒。他們為母係,女子做活,男子守家。無漢姓。著作此書的人還用朱砂在一旁小記:不可輕易食他之處食水。

    而西府九千苗寨,之所以叫白雲生出,是因為那地多霧,清晨濃霧自山中來,包裹農家吊樓,那苗寨吊樓很是有趣,多依山靠河就勢而建,呈虎坐形,半懸空於山間,遠看去,宛如‘白雲生處’。

    第二處,為千燈鎮。

    坐落山城。

    山城多濕氣,少雪,十年難得見。

    最近一次,於兩年前。

    賀蘭願所記。

    根據時間所述,那場大雪,就在賀蘭予和慧箜離開的第三天。

    上一個賀蘭願與他們走散,是因為被一場大雪挽留。

    書中記載,那場大雪落了一天一夜,賀蘭願也看了一天一夜,傍晚,隔相江江邊的千燈鎮人家紛紛點燈,家家戶戶露出微弱火光,那雪掩蓋了烏色簷頂,白雪微光。久久不動。

    賀蘭願書中那一頁空白寫:“這一慕,仿若‘白雲生出有人家。’”

    應該是‘白雲深處有人家’,賀蘭願筆誤,卻完美契合了賀蘭予要尋的線索。

    第三處。

    峨眉金頂。

    峨眉多雪,金頂尤是。

    金頂無人家,有佛塔,有道館,有庵堂,有神仙生處,有‘仙家’。

    但落在俗人眼力,俗人還是脫口一句‘白雲生處’有‘人家’。

    仿佛人家和本家,能成一家,仿佛自己,也能翩若遊龍宛如驚鴻,落地飛升。

    慧箜臨死,說‘白雲生處’,不必來次,也說要去‘白雲生處’。

    究竟是為什麽?

    賀蘭予走出珍寶閣,沒用驚動躲角落打盹的老叟。

    他袖中摸到那把匕首,匕首撞到他手腕不曾離身的佛珠——那是慧箜最後留給他的東西。

    他的木缽,他的禪杖,他木頭雕的小和尚,一樣都沒能留下。

    他眼睜睜看小和尚消失在他麵前,他也錯過了。

    他隻能埋葬那個帶著笑臉的,頭很圓的木頭小和尚。

    再立一個無字碑。

    他一開始尋那小和尚,是想要他渡他,渡字好聽,比死好聽。

    他隻對小和尚說渡。

    實際上,他想死。

    死對於出家人似乎很複雜,他們叫舍身,叫圓寂,叫坐化,叫飛升。

    小和尚對他的死也很複雜,很嚴肅。

    也要他嚴肅對待。

    可是他如何嚴肅呢?

    小和尚大概不懂,凡人對於自己的東西,哪怕是命,都總是漫不經心的,想著總是自己的東西,故而不珍惜,你看那珍寶閣所藏著的,有幾個是一開始屬於自己的?

    你看那凡人匆匆追求的,死死抓住的,不都是不屬於自己的?

    老話說,飯是別人的香。

    這話對的。

    凡人總這樣。

    賀蘭予也不例外。

    小和尚,我雖然長生,可是我也是凡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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