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算是熟讀佛經,哪怕給自己剃度燃指,也成不了佛的。”

    賀蘭予說著悲傷的話,臉上卻掛著笑,他連說這樣的話都像在哄他。

    慧箜愣愣地看他一會。好半天才說:“我不知能不能渡你。我原本......”

    賀蘭予笑,他打住了慧箜沒出口的話。

    “我知道小師父原本的打算。小師父原本想著帶我看山看水,看這三千大千世界,總能教我明白活著的好。小師父,我一直在看呢。”

    “我很快樂,我並非不快樂。隻是,我還是想要那人生必要的結束。”

    賀蘭予說:“我活地太久了。”

    慧箜的視線從賀蘭予的笑臉上移開,他從洞口看出去。有雪落下。

    今年的雪夜,來得太早了點。

    不知是不是瑞雪。

    在途中。

    賀蘭予給慧箜說了很多故事。

    他給他講峨眉山的猴子,千佛岩的佛像,給他說有一座城取了個山名,叫千城山。那城很有趣,房子不是蓋在平地,而是順山而建,若是外地人去,找人指路都聽不明白。

    賀蘭予說:“你聽怎麽指路的,‘你往你你頭上走,走個一盞茶的功夫,在順著你腳下第二條路口去,再往你頭上爬。’”

    賀蘭予還告訴慧箜,他們再往西走,會到觀音塘,塘,不是堂。那也不是水塘,而是一處地名。那是一條河,到了那兒匯集成一汪塘,塘裏不長蓮花,隻長蓮葉。那蓮葉巨大,可乘小兒。

    賀蘭予說,聽說有更大的蓮葉,大概能叫小師父坐在蓮葉上。

    賀蘭予腦補了一下畫麵。覺得很是好看。

    他們還沒到觀音塘。距離還早。

    賀蘭予在他們路過的一個鎮子裏尋了一塊木頭,邊走邊用手裏的匕首刻著什麽,大概刻字了有十來天,終於呈給慧箜看。

    是個笑臉的小和尚。

    圓圓的頭,圓圓的臉,臉有些胖,笑起來彎一一對笑眼。

    賀蘭予問他:“小師父,像不像你?”

    慧箜正在一方青石上打坐,聞聽這話睜開了一隻眼睛飛快看了一眼。又閉上。繼續打坐。

    “隻是頭圓。”

    四個字,惜字如金。

    賀蘭予卻聽懂了。

    他大笑:“難道除了和小師父一樣頭圓,其他的都不像了嗎?”

    他把木雕的小和尚也擺在青石邊上,退後幾步打量一大一小的小和尚。越看越像。

    慧箜不再理他。

    賀蘭予無聊,跑去摘了一片荷葉,把木頭小和尚放在蓮葉上。蹲在小和尚麵前看。

    他跑去問打坐的慧箜:“小師父,我好想去觀音塘。”

    慧箜在打坐,沒理他。

    賀蘭予討了個沒趣,偷偷對木頭小和尚說:“小小師父,我好想去觀音塘。”

    木頭小和尚彎著一雙笑眼。也沒理他。

    打坐完畢,慧箜給賀蘭予講了個故事。作為賀蘭予一路給他解悶的迴應。

    白塔寺有個老和尚,和慧箜一個年歲的時候燃過指。但是失敗了。

    他劇痛無比,以至於在殿堂佛祖像前嘶吼出聲,兩個和尚都壓製不住,他最終暈厥在佛祖像前。

    年輕時候的老和尚心知肚明。他明白佛祖也心知肚明。

    他不虔誠。險些入魔。他多謝佛祖拉了他一把。

    他再沒燃指供佛。

    歲月如梭。他從一個年輕的和尚變成了老和尚。他食指殘缺,卻是燃指失敗的證明。有香客不明,看他殘指,以為他也是得道高僧,老和尚很是惶恐。從此深居不再出現在香客之前。

    除了每月的十八。

    每月十八,是那個女子上香的日子。

    那女子總帶著新鮮的蓮花在佛堂供花。

    佛堂的花朵和蔬果到最後都會被擺放在僧人的僧房中。老和尚總是把水果分給小和尚,唯獨每月的那一束蓮花,總是插在他修行禪房的淨瓶中。一日一日,從新鮮到枯萎。老和尚總是把枯萎的蓮花埋葬到樹下。

    年輕的和尚在燃指的前一天在佛前念經。他感覺眼前光影移動。他無意中睜開眼睛,看到了手捧蓮花而來的年輕女子。

    恍惚間,他以為那是殿中的觀音現身。

    他很快閉目,再敲響了木魚。

    然而當天晚上,他案牘前的觀音,長了一張和那個女子一模一樣的臉。

    第二日的燃指供佛,他險些入魔。

    賀蘭予聽到這裏,問他:“那就是那個和尚動了凡心。他既然如此動心,為何不還俗呢?”

    慧箜說:“和尚和女子相遇,是在觀音殿。”

    他看一眼賀蘭予,問他:“觀音殿是求什麽的?”

    賀蘭予恍然大悟:“哦,那個女子成親了,來觀音殿求子的。”

    他不由得生了同情:“那和尚挺可憐的。有緣無分。”

    他又問:“那女子求成了嗎?”

    慧箜說:“白塔寺的觀音很靈驗的。”

    那女子第二年就有了孕。她再來謝神。依然捧了一束蓮花。女子的丈夫和婆婆捐了很多香油錢,替女子在觀音殿前叩拜了很久。

    那和尚看著女子隆起的小腹,念了一句佛。

    他露出歡喜又悲傷的模樣。很像殿上的觀音。

    那個晚上,他麵前的觀音,又變迴了一尊普通的神像。

    他對觀音像叩頭,求觀音保佑女子一生順遂。他願把畢生功德都給這名陌生的女子。

    “那和尚可癡情。”賀蘭予說。

    “你聽不聽?”

    “聽聽聽。”

    後來女子生了個兒子。再後來女子成了當家的主母,再後來,女子的兒子也長大,考了功名,光宗耀祖,很是孝順。再後來,年輕的和尚成了老和尚。

    那主母依舊在佛前獻花。

    她帶著自己的兒媳婦來觀音殿求子。一旁的蒲團上,端坐著變成老和尚的和尚。在女子走後,他望著女子的背影,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說什麽?”

    慧箜望著即將落下的夕陽,一字一句緩緩說:“我願成為永不斷絕的清風。”

    賀蘭予沒聽懂:“這是什麽意思?佛經的典故嗎?”

    慧箜沒答他。

    夜風起,吹動了慧箜寬大的衣擺。

    賀蘭予看慧箜打了個寒顫,說:“小師父,我們走吧。”

    他又想起故事。

    “後來呢?那老和尚。”

    “圓寂了。就葬在白塔寺的白塔林中。”

    “那女子呢?”

    “每月十八,還來佛前獻花。”

    “所以這是真的故事啊?”

    “是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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