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姓名不詳,年齡不詳,長相不詳。

    他總是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褂,戴著半新不舊的帽子,平時除了在灶台前忙碌,就是坐在矮凳上打盹。那個矮凳太過於矮小,不注意看以為那個夥計是蹲在地上。他揣著手,仿佛時刻都能感覺到冷。

    他總低著頭。

    他總是歎氣。

    又是一個深夜。

    白曦穿過濃霧而來。剛剛踏進支好的雨棚,卻發現這一次她又不是第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她是認得的。就是因為認得,反而比見到一個陌生的麵孔還要讓她吃驚。

    “青銘?”

    青銘抬頭,見是她,露出了見到熟人的、和藹可親的笑。

    “白小姐你好。”

    白小姐一點不和藹可親,也一點都不好,她瞪夥計:“怎麽迴事?還有迴頭客?”

    白曦說到這裏,忽然吃驚地想到什麽,平靜的臉上頭一次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你的手藝,已經進步到可以有迴頭客的地步了?”

    青銘‘噗呲’笑出聲。

    夥計依舊蹲在矮凳上做打盹狀,隻有一聲長歎,擠出亂發和舊帽的縫隙傳到他們耳朵裏。

    白曦依然覺得不可思議:“你不是已經吃了麵了麽?”

    她問的是青銘。她相信青銘已經知道這個小攤的定義,那碗麵的定義是什麽,青銘不會不懂。

    青銘當然懂。可是為什麽會這樣,他卻沒弄明白。他很誠實,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明明是個快四十歲的中年人,可是此時搖頭茫然的眼神卻給了白曦一種和小孩子對話一樣的感覺。

    夥計悠悠然開口:“名字。”

    夥計說:“他留下了名字。”

    古言有雲: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若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這句話最早追溯是在《隋唐演義》。再早一點就無證可考了。可是考證不考證也無關緊要,這句話反正很通用。

    買路財。

    重點是財。

    財,就是錢。乃是從古至今的萬用神物。有錢無所不能,沒錢萬萬不能。若是有錢不能,那就是錢還不夠多。

    黑白都有用。

    陰陽也有用。

    隻不過陽間的買路財是真金白銀。而陰間的買路財,就是名字。

    人死成鬼,在一路走到半步多等候輪迴的這段路中,唯一傍身的就是名字。有書說: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當然不會真的赤條條,否則這陰間也太辣眼睛了。

    不過無牽掛是真的,舍棄肉身,還一靈魂,靈魂是什麽帶不走的。人間縱使燒金山銀山豪宅奴仆都帶不過來。唯有名字。生歸你,死歸你。

    夥計在深夜擺攤擺了一百多年。每一個人客人都是默默吃完,茫然離去。他做的再難吃也沒關係。因為人死之後,最先喪失的就是味覺和嗅覺。他們吃完上路,會漸漸覺得前方變得寂靜無聲,在然後,前世風景飛速劃過,眼前越發模糊,困意襲來。他們徹底陷入黑暗。最後墜入不歸地。

    青銘是這一百多年來,唯一一個留下名字的鬼。

    他是舉槍自殺。

    他是重罪的鬼。

    他運氣不好不壞,他運氣好,他遇見白曦,白曦對他網開一麵。他運氣又不好,他留下了名字。

    名字是不歸地的通行證。他丟了名字,去不了不歸地。渾渾噩噩走了一路,都像是在兜圈子。鬼被鬼打了牆。最後睜眼,他看到自己走迴了夥計的攤子前。

    “事情就是這樣。”

    夥計蹲在地上,把本來就亂糟糟的頭發撓的如卷毛的貓。

    他說:“你不是說二十年後再來?”

    白曦懟他:“我要不要二百年後再來?”

    夥計嘟囔:“也不是不可以.......”他感覺脖子發涼,以為夜裏起了風,伸手揉搓一把後脖子,他摸到了滿手的冷意。

    青銘規規矩矩坐在椅子上,他覺得自己太陽穴上那個血洞不雅觀,尤其是對麵是個女士,而且是個很漂亮的,年輕的女士,這樣就更加不夠紳士了。所以在白曦一進來的時候,他就趕緊把禮帽戴上了。

    他戴上後才想起來,他應該先行個脫帽禮。可是頂著那樣一個血洞,還是打消了念頭。

    他看白曦和夥計吵架。

    白曦和夥計沒吵幾句。

    他聽到白曦問他:“你還知道自己叫什麽嗎?”

    青銘老老實實說:“我進了這個攤子就想起來了。”

    也就是說,隻要出這個攤子,青銘就不記得自己叫什麽了。

    白曦再問他:“你還記得,自己是怎麽來的嗎?”

    青銘老老實實搖頭。

    他吃了夥計的麵。前塵已經忘幹淨了。

    白曦問夥計:“名字能還他嗎?”

    夥計說:“我怎麽還?他又不是把名字給的我?”

    白曦說:“不是給你是是給誰?難道是給的我?”

    夥計立刻露出一臉的古怪之相。

    白曦難以置信:“真的給的我?”

    白曦聲音提高了一個度不止:“可是我沒要啊。”

    夥計說:“你喚他的名字了。”

    青銘告訴白曦他的名字。這是青銘按照的人的禮節做的,白曦還禮,也告訴他自己的名字,也是按照陽間的禮數來的。這很自然,青銘之前是人,白曦經常在人間走動。他們兩個覺得這一點都沒有不對。

    白曦似乎是被噎住了。好半天,才終於說一句:“你們.......你們不歸地的規矩,怎麽這麽多?”

    她問夥計:“我該如何?”

    夥計有些鬱悶:“我哪知道......”他嘟囔,“他若是把名字給我,我倒知道了。”

    白曦說:“名字給你?”

    夥計打哈哈:“沒什麽沒什麽。隻是他沒了名字,離朱不知道他是哪家的....離朱,就是人說的鬼差。”

    他還不忘對青銘科普。

    青銘點點頭。

    離朱,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山海經》中記載的神獸,對此白曦表示沒聽過;另外一個,是陰間的職業,也就是人間所說的鬼差。

    離朱,能視百步之外,見秋毫之末。所以能夠在茫茫黑暗的不歸地準確無誤的找到自己負責的鬼。

    他們對於鬼差這個稱唿十分不滿,覺得一點都不優美,哪裏像離朱,聽著就高端大氣,詩情畫意,透著一股不可小視的檔次感。然而人鬼殊途,無法交流,他們隻能默認人間對於他們的稱唿。

    但是多少意難平,每一個離朱來引渡到不歸地的靈魂的時候,都要不厭其煩科普一番。雖然並沒有什麽用。

    青銘沒了名字,離朱對不上號,簡單來說,他成了陰間的黑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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