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不是那棟死寂的宅院,他已經死了,卻又活了。


    側過身, 他將手心貼在阿一的胸口, 心髒跳動的聲音將他拉迴了現實, 相貼的溫度也暖化了他的手。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阿一的側臉,卻好像透過他在看著另一個人。


    一個人麵色青白、七竅流血的人。


    那個時候, 他的父親死了, 母親也死了, 叔伯們都在掙家產, 可他兄長才是那個嫡係繼承人,印章也該傳到他兄長的身上。


    可他兄長太年輕了,一個隻知道讀書的文人又懂什麽呢,而他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同齡正是上樹逗鳥的時候,他卻已經被軟.禁在了那棟宅院中。


    他知道很多東西都變了,他不再是那個千恩萬寵的少爺了,兄長卻讓他不要擔心,說一切都會變好的。


    如他兄長說的那樣,他每天都在期待著,卻等來一同被他關在房裏的兄長。


    他兄長變了,總是斯文體麵的模樣變得狼狽瘦削,眼眶凹陷,他們說他兄長染了毒癮,怕是不能再放出去丟人現眼了。


    隔著看不見陽光的門,他那翩翩佳公子的兄長在地上痛苦的翻滾,眼裏是血,鼻裏是血,嘴裏也是血。


    染上毒癮會這樣嗎,他明明見那些少爺分明是一副將要上天的飄飄欲仙,為何他兄長這樣痛苦。


    他不懂,他茫然,也害怕,他想讓那些人幫幫他。


    可風從破了的窗戶吹進來,這棟老房子好像隻剩下了兄長和他。


    一天,兩天,三天……


    天越來越冷了,兄長抱著他,讓他別怕。


    四天,五天,六天……


    更冷了。


    他躺在床上轉過頭,兄長冷冰冰地躺在床上,青白的臉上七竅流血,睜著眼睛看著帳頂,微張的唇被血絲凝在了一起。


    哦,他的兄長在第一天就死了。


    他又做夢了。


    夢到兄長與他說話。


    門開的那天,外麵白茫茫一片,隻有掃地的老嫗在外麵掃雪,她眼睛瞎了,因為沒用,所以被留在了這裏。


    外麵的鎖被雪凍落了。


    他赤著腳一步步的往外走,穿過綿延的長廊,蕭瑟的庭院,離得越近,他逐漸聽清了外麵談笑的聲音。


    看戲啊,他也喜歡看戲。


    他開始笑,血一口一口的從嘴裏淌出來。


    這毒真厲害,兄長的血都快被他喝幹了,這毒也終於沁到了他的心口。


    大雪漫天,血落紅梅。


    他一把火燒出了灰色的蝴蝶。


    血一滴一滴的從嘴裏溢出來,他不停地咳,好像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他又做夢了,夢到那毒灼燒了他的心肺,又疼,又痛快。


    2526急的要命,很想把這位宿主搖醒,再這樣下去,這位宿主真的會咳死的!


    【宿主,你清醒一點,你現在是李一漾!】


    可惜李一漾根本聽不見它說話。


    他捂著胸口,咳出來的血濕了領口,雙眼都開始渙散起來。


    “兄長……兄長……”


    好冷,他好冷,他要死了,也要死了。


    “兄長……”


    忽的一雙手臂抱住了他,溫熱的體溫隔著輕薄的衣料傳遞過來。


    撲通,撲通。


    他側著頭,耳朵覆在那顆強健的心髒上,聽著一聲,兩聲,撲通,撲通,那強健有力的心跳聲。


    活的。


    飛揚的大雪變成了冰雪消融的春天。


    他猛地翻過身,用力捏住了那截脖子,抬起頭,是阿一在黑暗中亮的出奇的眼睛。


    對方靜靜地看著他,有疑惑,有不解,還有乖巧和順從。


    “主人。”


    低啞的男音從震動的喉結處傳了過去。


    李一漾冰涼的指尖一動,順著他的喉結撫摸到了他的脈搏,在那截溫熱的脖子上遊移。


    “主人。”阿一再次喚了他一聲,那雙眼睛全部映著他的樣子,高大強健的體魄乖順地躺在他身下。


    眼眸驟然柔和下來,他感覺到了四周的空氣還有手上傳來的溫度。


    他低下頭,咳出了幾口血,黏連的血絲落到了阿一領口微鬆的胸口,在他健碩的胸肌上染上了幾分旖.旎的顏色。


    放輕唿吸後咳意止了下來,他抬手一點一點的將血跡抹開,看到他古銅色的肌膚仿佛畫上一個紅色的圖騰那樣瑰麗,他又開始笑,在阿一略微不自在有些閃躲的動作中,他溫柔地說:“乖,繼續睡吧。”


    伸手將阿一鬆散的領口拉好,那朵用血畫成的梅花卻留在了裏麵。


    他掀開被子下床,摸到床頭的煙杆撩開了床帳。


    當年他死的時候其實並不如何年輕了。


    兄長的腐臭味傳了出去,那扇門才被打開。


    有雪有老嫗,卻沒有被凍落的鎖。


    他還是苟延殘喘的活了很久,兄長的血快要被他喝幹,卻沒有這麽燒心灼肺的毒。


    那些人繼續將他軟.禁著,他一個已經廢了的人已經沒有任何作用,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於是他好像隨著已經死去的兄長那樣一同死了,獨自葬在蕭瑟空寂的後院。


    他抽著父親的煙杆,穿著兄長的長衫,染著母親的紅蔻,在一年年雪落花開中逐漸長大。


    其實那個時候他也已經快死了,隻是覺得終於活夠了日子,總算不辜負父母親乃至兄長對他的期望,他便想死的再快些。


    他咽下了所有的煙膏,一口一口全都嚼碎了吞下去,在那天夜裏,他提著燈籠走過每一條長廊,看了院子裏凋落的梅花。


    然後在冬去春來的那天,他放了把大火。


    吐出一口煙,肺部的緊澀感讓他好受了不少。


    轉過身,阿一正在床上看著他。


    常人都覺得阿一那雙眼睛兇惡狠厲,李一漾卻極為喜歡這雙眼睛,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看人的時候卻也有點忠厚的乖順,尤其是那雙眼睛滿滿的都是他,就好像他的錨,鏈接著心髒將他拉入了人間。


    他走到床沿,俯身看他。


    “怎麽了,不想睡?”淡淡的煙草味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張合的唇還能看到未幹的血,比往常要低啞的嗓音聽起來卻十分撩耳。


    阿一拉著他的手從自己的領口伸了進去,他垂眸看著他的動作,直到他冰涼的掌心重新覆蓋住那顆強健的心髒。


    心口跟著跳動了一下,他抿起唇,抬眼看向他。


    阿一仰頭與他對視,清晰可見的瞳孔映著透亮的顏色。


    他滾動著喉結,終於像是被吸引那樣,彎下腰,輕輕地吻了吻那朵盛放在他眉尾的梅花,再次啞著嗓子說:“睡吧。”


    拿起煙杆,他轉身出了門,腳步沒有任何的停留。


    而阿一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見,才伸出手,摁住了自己空蕩蕩的心口。


    ……


    在響過幾聲響雷之後,外麵就下起了瓢潑大雨,那些搖擺的枯枝在窗外映出了一副光怪陸離的畫。


    李一漾走過書房,卻突然停住了腳步,旁邊一間房門微敞,細微的縫吹過一陣輕微的涼風。


    裏麵沒有關窗,在這磅礴大雨的夜裏透出了一點涼意。


    隻一指寬的縫隙隨著那點風被吹的越來越大,不需要李一漾推就已經慢慢敞開。


    他站在門前,一邊抽煙一邊看著這道打開的門,醒目的閃電劃過,一道掛在吊燈上的影子輕輕地晃了晃,映出那張慘白的麵孔。


    李母上吊死了。


    他吐出一口煙,在電閃雷鳴中與李母那雙凸起的眼珠對視。


    不,她是被人弄死的。


    這樣一個柔軟又毫無主見的女人,即便在無力反抗的壓迫下也不見得有多想死。


    一個人求生的欲.望有時候遠比自以為的還要強。


    所以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麽。


    是希望他能害怕嗎,還是慌張,或是難過。


    可李母死了,和他又有什麽關係。


    李一漾神色淡然的收迴目光,門重新合上,掛在吊燈上的李母垂落著腳尖隨著打開的窗在空中晃動。


    烏黑的陰影中走出來一個人。


    阿笛看向那扇關緊的門,不禁覺得他這位堂弟還真的是不一樣了。


    “阿笛,我們該怎麽辦。”


    昏暗的角落裏縮著四嬸還有二叔一家,斷了條胳膊的阿孚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卻不敢向他走近。


    “聽話,隻有聽話,才能活的久一點。”


    卻不知道他這句話說的是誰,又是說給誰聽。


    他雙眼緊盯著門口,卻伸手抓住了頭頂李母垂下的腳尖,抬起頭,輕輕的在那慘白的腳背上印下一個吻,心裏抱歉道:對不起了大伯母,看起來你死的毫無價值。


    其他人看到他變.態的動作一句話都不敢吭,阿孚卻咽著口水雙眼迷離,臉上也泛起了粉色的紅暈。


    一個看起來比李一邢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死死地縮在牆角,他盯著阿笛,一顆心跳的七上八下,偷偷的衡量他和現在的李一漾誰更可怕。


    看一眼自家還賊心不死的父母,他拉住了李家二嬸的手臂,對方被驚得出了一身冷汗,隨後看到是自己兒子,連忙將他摟進懷裏,捂住了他的眼睛。


    而他透過指縫看到父親被踩斷的那根手指,悄無聲息的下了一個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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