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現代通訊和交通手段的發達讓距離變得很近,在二十年前,這段路程幾乎算得上一場短途旅行。


    “以前市區到城郊至少要轉兩次公交,”葉形迴想起一些久遠的記憶,“從我家出發,372轉405路,也可以372轉400再轉492路,在濱湖村或者濱湖路東站下,再走大概十分鍾,我媽帶我去水塘裏釣龍蝦。”


    陸於則新奇地看了他一眼,恰好經過一道減速帶,大概九十度的一個彎道,交通凸麵鏡映出他們變形的身影。


    “我記得你是本地人。”


    確實如此,這個情報是公開的。


    “那會兒這邊還沒開發到處都是田,春天有成片成片的油菜花,”葉形高談闊論起來,“還有蘆葦塘,水特別髒,岸邊香蒲有兩個我那麽高,小龍蝦就伏在水草下麵。”


    陸於則聽他說,安靜地當著司機。


    “釣的時候隻要用棉線綁著肉塊伸下去,等線動了停一會,讓龍蝦鉗子勾緊肉,再一提,”葉形戲劇性地停頓了一下,“獵物就上鉤了。”


    陸於則大概認為這很新奇,他表現得挺專心,之後頓了片刻,說:“我從沒經曆過。”


    葉形猜猜也是,不覺沾沾自喜起來,又有點怕接下來的交流會穿越時空昭示他與對方的貧富差距。


    “生活體驗不同,”葉形的語氣與其年齡不符,說著無意義的廢話,“不像你這種小少爺,想要什麽直接伸手就行。”


    他話出了口就後悔,財富固然要靠勤勞的雙手去創造,但誰給他資格作此評價,聽上去宛如酸溜溜的諷刺。


    “其實也沒有那麽……不勞而獲,”陸於則並未不悅,反而以玩笑的口吻道,“想要的東西也得通過個人努力才能得到。”


    葉形稍稍放鬆,他已經能猜到到結果不會太嚴肅,他問得也很隨意,“什麽手段?”


    陸於則目視前方,陳述他人故事似的客觀,“裝哭,”他一本正經地說,“聲淚俱下的那種,可信度極高,非常自然。”


    葉形不禁失笑。


    這段對話就像采訪影帝時會得到的調劑性小段子,穿插在嚴肅對白之中,跳脫一下,增添少許趣味性,同時也在莊重中得到反差。


    陸於則這麽說倒是顯得挺可愛。


    “這招不能用多吧?”葉形故意說,試探著挖掘更多小故事,“畢竟次數多了家長就會看出來小朋友在裝。”


    陸於則的表情稱得上狡黠,他短暫地瞥了一眼葉形。


    “父母的話……確實如此,”他先是讚同,繼而神秘地說,“不過,我哥每次都會被騙到。”


    又是這位聽上去很寵他的哥哥。


    “這算不算你的演技啟蒙?”葉形問,不由自主地套上特殊句式,旨在探究對方童年經曆給未來職業帶來的影響。


    陸於則聳聳肩,“也許吧,”他輕聲道,話語幾乎要淹沒在風裏,“真要說起來的話,我現在的工作也是在他的建議下才開始。”


    這句話勾起了葉形的好奇,“你入行之前是幹什麽的?”他問道,希望沒太多嘴。


    陸於則張了張口,但立即止住,緊急刹車是任何行動的安全保護措施。他彎起嘴角,眼睛亮亮的,仿佛想到了別的事情。


    “暫時無可奉告,”湖麵出於未知原因騰起一陣大浪,翻滾著撲向岸邊,使他的聲音更加縹緲,“下次我再告訴你。”


    賣了個不必要的關子,即使是葉形也隱約感受到了一些東西。


    “下次”,多麽危險的兩個字,與前言中的約飯形成了嚴密的邏輯閉環,就像堅實的承諾,雷打不動、風雨無阻,卻無法明說。


    有種曖昧的東西在他胸腔深處悄悄綻放開來,傳言親密關係往往源於私人情報的分享,他大逆不道地想,陸於則的行動是否暗示著什麽。


    “好啊。”


    葉形迴答他,他當然會同意,不管重複多少次,他的迴答都是肯定的。


    隻是心跳不可避免地加快了。


    環湖大道空空蕩蕩,隻餘下孤獨的胎噪,夜風揚起,帶著春末夏初殘存的冷意,轉瞬間無數梨花花瓣向後四散開去。


    情緒逐漸爬升,陸於則的笑意從未如此清晰。


    路燈一盞盞經過,近光燈隻照亮他們前方三十米的路程,再前方還有何種未知,他們其實都明了。


    第36章 想送你迴家的人多遠都順路


    僅從理論上看,開車遛彎的優點除了油耗外消費很少以外,還能給參與者提供相當高昂的情緒價值,俗話說事在人為,果然隻要人為得恰當,幹什麽都會很滿足。


    葉形擅自心情良好,話說多了令人口幹舌燥,估計在與陸於則的交談過程中有某些激素在分泌,帶來超高興致,讓他感覺不到異樣,可一旦對話停下來,陷入階段性安靜時,生理反應便慢慢掌控身體。


    他舔了舔嘴唇。


    生理反應,即身體機能的正常反應,就像餓了肚子會叫,困了眼皮會沉重一樣,不值得尷尬或者羞恥。然而他莫名不好意思,仿佛一旦在陸於則麵前展現他常人的一麵就會使形象崩塌,葉形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那麽大的包袱。


    他吞咽了一下。


    口渴而已。


    這和穿著衛衣出門又不太一樣,衣著隨意是種恰到好處的任性手段,顯得他很特別;但表達個人需求是不對的,那是不安好心的索取和大膽妄為,葉形不需要強烈的個人存在感。


    明明他在陸於則麵前說過更多大逆不道的話,可那些奇異又畏縮的緊張仍然揮之不去,他可以乘著氣勢開玩笑,甚至一鼓作氣地冒犯,卻不能認真地談及自身感受。


    沒準他真的很在意陸於則的看法也不一定。


    葉形想。


    解釋這種心境並不難,他們之間的格差太大,好比麵對領導時總會膽戰心驚要彌補這段鴻溝並不容易。


    複雜化剖析內心沒有任何好處。


    “我送你迴家?”陸於則說。


    時間逼近十點半,不算危險,以定娛最近10篇男藝人私下交遊結束時間的平均值為標準,甚至還夠他倆再喝一杯。同性和異性關係界定有著不同世俗標準,一男一女夜深壓馬路那是有情況,但兩個男人半夜三點勾肩搭背在街上走,可以;挨在一塊兒坐著說話,還算過關;大晚上到郊區開車欣賞湖景,就有點……


    當然此中一定有邊界,再過分些比如,比如牽手?那就絕對是男同了。


    “會不會太麻煩你?”葉形撐著腦袋,偏頭望向另外一人,畢竟計劃有變,他們從共進晚餐變成了共遛小彎,行車路線發生偏移,“太繞路的話我可以打車迴去。”


    不知名藝人的特權,坐地鐵估計都不會被發現。


    “如果油箱承受得住的話,”陸於則說開了個略冷的玩笑,又立刻正色,“沒關係,正好順路。”


    明顯前後矛盾,前半句似乎暗示了送葉形迴家會多出額外距離。


    葉形短暫權衡片刻,低下頭。


    “那麻煩你了。”


    沒有迴答,隻有一聲短暫而輕微的“哢”的一聲從駕駛位傳來,葉形循聲望去,陸於則單手打開門護板,從裏麵拿出一瓶水。


    塑料瓶身,再樸實不過,葉形認出來是電視台讚助商的品牌,電梯裏循環播放著它的廣告。


    他接過,愣著的樣子估計挺有趣,因為陸於則笑了起來。


    “你再晚一點拿走我沒準要因為不文明駕駛被抓拍了。”


    語速略快,葉形反應了一會兒,明白了他的意思。


    “……沒雙手扶住方向盤嗎。”這類蹩腳的幽默感似曾相識,他懷疑陸於則和小朱師出同門。


    陸於則的導航發出提示,他們正在迴程路上,副駕一側的景色變為湖麵,水聲越發響亮。葉形擰著瓶蓋,突然覺得自己傻乎乎的。


    從五點開始,先等了陸於則那麽久,接著光坐對方的車沿著公路開了一段就迴去(雖然這項活動由葉形本人提議),怎麽看怎麽顯得十分好打發。


    他喝了口水,冰冷的液體自喉嚨向下流去,蔓延至五髒六腑,脅下都帶著荒唐的涼意。


    他克製著,吞咽完畢,緩緩舉起瓶子,看向陸於則。


    “你喝嗎?”


    絕無間接接吻之故意,他隻是客氣一下。


    陸於則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他們即將駛上高架,重力作用導致水平麵相對傾斜。


    “不用,”大概希望不那麽生硬,他半是解釋道,“劇組拍攝強度大的時候,我五六個小時都顧不上喝水,時間一久好像就沒那麽容易渴了,估計有鍛煉到。”


    對於任何職業而言都是常見現象,葉形姑且配合地迴應道:“這樣對腎不好吧。”


    話說出口好像哪裏不對,等等,他在說什麽。


    陸於則似笑非笑地透過前鏡與他對上視線,稍稍歪頭。


    “你對我的腎功能感興趣?”


    葉形真切地愣住了。


    哈?


    這是在……開玩笑嗎?


    他大腦宕機。


    如果說,此前的交流還算合理的話,那麽這句話簡直就是隕石擊中工業區,爆炸衝擊波將他甩到外太空。葉形微微張口,不知道如何迴答,這個問句微妙地介乎於差勁幽默和劣質調戲之間,他開始糾結是假裝看窗外還是再喝口水以掩飾無比動搖的心情。


    “呃,我……”


    如果他沒有那些敏感而細微的小心思的話,陸於則的所言幾乎稱得上性騷擾。但他偏偏不爭氣地,臉頰發熱。


    “……我沒……”


    可恥,太可恥了。


    葉形腦內狂奔三百裏順帶做了一組引體向上,他該怎麽做,a.怒斥陸於則的低劣,b.假裝不懂岔開話題,c.用更加激烈的言辭反調戲迴去。


    聽上去都不太靠譜。


    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將決定未來故事走向,如同avg遊戲走到了決定be還是he還是其他結局的關鍵選擇。在葉形腸胃糾結到無所適從的時候,他旁邊的家夥,那個讓氣氛變得如此尷尬的始作俑者,訕訕抬手,搓了搓後頸。


    “我……不是那個意思,”陸於則又一次單手開車,但他迅速讓右手歸位,糾結著語言般皺眉,葉形悄悄發現了他的局促,“抱歉。”


    居然道歉了。


    你也知道自己說的話不對啊!


    可這反而比之前更不對勁。


    葉形堅持了一下,嚐試措辭,然後放棄,繼而擰開瓶蓋,瘋狂喝水。


    太不對了。


    很難形容這種結果發生的原因,就好像,陸於則很在意他的觀感一樣。


    “我其實三年半之前就見過你,”陸於則忽然說,“semistar解散舞台的那天。”


    葉形嗆了一下,水液從他嘴角落下。


    這是接著下一個話題的最好時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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