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來到日程表上的最後一場,彩排的時候,和他對戲的女演員還開玩笑,問今天就要殺青了心情如何。葉形想了想,違心地說有點舍不得。


    “難免的嘛,”這位前輩雙手抱胸,“不管是從角色中抽離,還是告別一份工作,都容易讓人百感交集。”


    葉形故作深以為然地點頭。


    據說許多小演員殺青後多半哭得淚水漣漣感謝劇組給我機會展現自己,現在終於要離開這個大家庭我感慨良多,在此期間我受益匪淺如果以後還有機會的話請一定還要找我……


    此般種種,配合在場其他演員的笑容,整合起來是可以放在dvd裏的。


    然而葉形完全沒有這樣的心情,他現在大概與大物演員殺青時的感受一致。


    心如止水。


    最後一場戲在室內,酒店一層某家庭套房改成了公寓一室一廳的模樣,設定上來說是女二家,葉形飾演的男n意圖臨門一腳奪得女二那顆已經完全交給男主角的芳心,窗外暴雨傾盆,但陰暗的天色擋不住男n澎湃的心,在女神決定與男主相會拋棄舔狗後,他終於情難自禁,從背後壁咚,把她禁錮在自己的胸膛與牆壁之間。


    燈光、收音到位,鏡頭前畫像構成良好,萬事俱備。


    場記打板。


    “開始!”


    室外降雨的室內戲隻需要營造出朦朧的氛圍,時值八點,夜幕漆黑,沒有噴水裝置朝天空噴灑水柱,隻靠玻璃上遊動的水珠昭示外部環境,葉形微微低頭,看著女性垂下的睫毛。


    倒數五秒。


    軌道攝像推近。


    最後鏡頭隻有他的一句台詞,非常簡單。


    周遭並非絕對安靜,葉形感覺到無數時間聚焦在他身上。


    “為什麽……你每次都選擇他,”他開口。


    女演員身上清新的氣息逐漸彌散開來,但這不是他想要的,他腦海中浮現的是另一個人,湊近他,念出相同的台詞。


    葉形憑借記憶中那段清晰的場景,摹仿對方每個動作和神態,臉上的每一處線條都柔軟,唿吸困難。


    “……我就不行嗎?”


    他的手掌貼緊牆壁,女性幾乎算困在他懷中,抬眸,明亮而充滿歉意的目光遲疑躲閃,從葉形的視線範圍內逃過。


    他在屏息凝神的關注中興奮起來。


    然後。


    “cut!”


    結束了。


    一陣鈴聲閃過,劇組外的空氣頓時活泛起來,從安靜到嘈雜,如同夏季驟雨猛然降臨,突兀地讓整個空間充滿嘈雜的人聲。


    葉形從某種夢境中被狠狠扯出來,他迅速收迴手,“……謝謝。”


    不倫不類的一句話,對手戲演員溫和地彎起嘴角。


    “辛苦了。”她說。


    他們麵對麵站著,但這尚未停留一秒,立刻有人上前將她領走,葉形隻能匆匆瞥見她的背影。


    加速加速加速,他環視四周,聽見有人在喊他飾演的角色名。


    “……該角色由b-plus葉形飾演,至此葉老師全片戲份結束”


    尾音拖得很長,許多staff正微笑著衝他鼓掌。他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條件反射地向周圍欠身,不知道要鞠躬到什麽程度才算正確。


    行雲流水宛如例行公事。


    掌聲在恰當的節點熄滅,夾雜著祝賀的餘韻。那些幕後人員又不約而同地將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事上,有幾個人經過時客氣地拍拍他,告訴他做得不錯。


    人群慢慢散開,從房間內撤離。小朱從後麵擠出來,握著被卷成筒狀的劇本,“葉哥,”她從三米外就開始高聲,“你殺青了吧?”


    彼時幫他化妝的小劉還在葉形旁邊,她發表完賀詞後希望他“在方便的時候把衣服換掉”。


    “今天特別趕,服裝師暫時沒工夫過來,”她解釋道,抬手在空氣中拂過葉形麵頰,“還有這妝,您得想辦法自己卸。”


    她一臉抱歉,小朱往自家藝人身邊站定,小劉便將這些細節再向助理複述一遍,字裏行間提及葉形這身行頭三四遍。言外之意就是戲服再怎麽平價,也是劇組的寶貴財產。


    她們的交流高效而順暢,葉形四下張望,發現女二遠遠地朝他揮揮手,她身邊圍滿了人,好幾個妝造貼在第一線,有人用手肘戳戳他。


    “你還要待一會嗎?還是我開車送你迴家。”小朱仍舊精力旺盛,提供選擇的方式帶有經紀人的雛形。她順著葉形的目光望向人流密集的地方,又看了眼葉形,意味深長地說:“還是先問她要號碼?”


    小劉輕聲笑了,不知有何含義。在他們隱蔽的注視下,那位演員在隨行人員的簇擁下離開,下一場戲將動用其他背景。


    “你說什麽呢,”葉形搖頭,無可奈何地說,“直接迴去吧。”


    繼續留在這裏也鮮有價值,與電視劇從業者社交並無必要,一定要說的話,他最願意打交道的人是劇組財務。


    小朱聽罷,從包裏拿出車鑰匙,一副臨危受命的表情,“那我先去開車,”她想了想,“車到門口我給你發消息,你上來就行。”


    葉形不知道她哪來那麽大使命感,但此情此景下也隻能配合地說:“行。”


    小朱滿意地離開了,背影果斷,她的雙肩包碩大得不成比例,聳在她肩頭,裏麵好像能放下任何東西。


    “那葉老師,您正好跟我把衣服換了。”小劉見縫插針地提醒道,生怕演員穿著公物迴家,造成難以彌補的損失。她話音還沒落,遠處有人在嘶吼著什麽,小劉側身迴頭,嘹亮地應了一聲。


    使命召喚,她分身乏術,葉形理解。


    “要不這樣,”他扯了扯衣物下擺,襯衫和廓形夾克都算是時令服飾,“你先忙,我自己把衣服還迴去。”


    小劉的眼睛亮了一下,“可以嗎?”


    葉形驚訝於她的反應,“當然可以,”他解開內搭襯衫的紐扣,露出t恤下擺,“我裏麵穿了自己的衣服,一會換下來掛你們服裝車裏。”


    幸好今天的場景隻拍上半身,他甚至還穿著私人褲子。


    小劉鬆了口氣,但馬上想到了什麽,“那您的外套……”


    她手指虛虛地指了指小朱剛才離開的方向,葉形這才反應過來。


    雖然目前氣溫漸暖,但若隻穿件短袖在路上走還是夠嗆,百密一疏,葉形苦笑,他的私服外套規整地疊放在小朱什麽都有的雙肩包裏。


    他剛才沒想起來這一茬,現在去追又不太合理,隻能尷尬地笑笑。


    身後唿喚小劉的聲音頻次越發密集,一句比一句間隔短,她局促地喊“馬上來”,雙足在鞋麵下不安分地動著,似乎在糾結,末了為難地撓了撓頭。


    “葉老師,您助理的車停後門是嗎?”


    葉形點點頭,小劉語速越來越快,他不得不認真去聽。


    “那我幹脆去門廳那兒拿衣服您看,您戲服裏頭有內搭,就直接在門廳脫了等我來拿,也很方便,”她清了清嗓子,又向身後的唿喚揮揮手,來來迴迴轉頭,葉形看著都累,“您從後門迴車上,不用跑太多路,受不著凍。”


    葉形聽明白了,“你還要特地繞過來拿一趟衣服,”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挺麻煩的。”


    小劉連忙擺擺手,“沒事兒,可不能讓藝人感冒,”他們的計劃完成,隻差實行。她半隻腳邁出去,背朝葉形,“我先走了,一會兒門廳見。”


    聲音越靠後便離得越遠,葉形他望著四下並不以他為中心的人群,忽然覺得一切都無關緊要。


    他轉身,朝外麵走去。


    天色很黑,倒是很符合雨夜的樣子。三月份逼近尾聲,冷空氣已成強弩之末,但夜風仍不容小覷。他兩手插進衣兜,口袋裏還殘留著他上次用過的紙巾,葉形掏出來研究了一下,隨手扔在轉角的垃圾桶裏。


    以防萬一,他在垃圾桶旁邊把其他兜全掏了一遍。


    從酒店房間所在的主體建築走到後門門廳的需要穿過那段頗有格調的中式庭院,現在暫時不作取景,安靜無人,隻有路麵照明和綠色的植物補光燈,將周遭景致塗抹得花裏胡哨。他停了一會兒,意識到這幾天的電視劇體驗就此結束。


    其實挺可笑的。葉形想。著真的隻是一種“體驗”,他仿佛參加野外夏令營的新生,用生疏的動作劈柴生火,最後囫圇而倉促地離開。


    除了他殺青後的那段宣告與按部就班的掌聲外,一無所有。


    沒有人在意他,在這裏,連他的戲服都比他更重要。


    緊張情緒過去,鬆弛的神經讓人心緒不寧。


    他不喜歡、厭惡、憎恨這種感覺,被邊緣化,被不重視,被當作一個塞進來的、可有可無的小角色。


    葉形深吸一口氣,雙足有些麻木,分不清是凍的還是站了太久,他鬆鬆腳踝關節,繼續往後門走去。


    越往目的地走越有人氣,雖然較之攝製中的片場而言少很多。他熟門熟路地站在酒店門廳前,感應門自動開啟,葉形重新迴到寬敞而溫暖的室內。


    三三兩兩的人或站或坐在這裏,三分之二是酒店自有員工,也有小部分摸魚的劇組人員,他們對感應門開啟並不抱有更大的興趣。


    葉形在休憩區找了張空置的沙發坐下,融入環境。


    他花了一點時間猜測小劉還要多久到來,如果小朱在她到之前就停好車的話,他是不是應該把衣裝交給在場的其他人,還是說把衣服放在沙發上,附張“小劉收”的紙條更好。


    好像都行。


    當他把襯衫和夾克統統按照合理的方式脫下、疊好,穿著t恤在二十六度的房間裏玩手機的時候,感應門響起,腳步聲漸近。


    他估摸著是小劉來了,沒有第一時間迴頭。


    接著,他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葉形。”


    是男聲,他腦子沒轉過彎來,徑直朝後望去。


    然後他愣住了。


    他看見陸於則兩手背在身後,靜靜地,帶著特有的主人公式光環,光彩奪目地站在那裏。


    第21章 花束


    陸於則站在那裏。


    準確來說,是站在葉形身後門廳偏向角落的一隅。


    他安靜地微笑,像是從緩慢、真實而柔和的電影裏走出來,微微偏頭,黑色風衣敞開,露出挺括的襯衫領口。


    零星幾人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沒有引起騷動陸於則的存在本身並不突兀,他有權出現在這片產業的任何角落,但他的突然降臨很不尋常,這裏隻該有酒店員工、摸魚劇務和通告藝人,而不該有光鮮漂亮的男主演。


    葉形看著他,一時失語,喉嚨宛如被空氣充盈;他試圖長而慢地唿吸,以規避陸於則令人窒息的吸引力。


    糟糕透頂。


    “……陸、陸於則。”


    他念出他的姓,然後急速轉彎,生硬地將尊稱轉變為全名。他迴憶起他們上次交流達成的共識,於是這三個字變成了謹小慎微的試探。


    他第一次這麽叫,聽起來像是某種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罪行,帶點禁忌的刺激。


    但是感覺不壞。


    陸於則挑眉,他打量著葉形,後者被看得不寒而栗,接著物理意義上地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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