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朝那個方向走,短暫地脫離了電視劇拍攝的範疇,據小朱剛才探聽得來的消息,半個小時後漸漸拍攝。


    葉形和陸於則就站著,誰都沒率先說話。


    其實倒不怎麽尷尬,氣氛挺和諧,畢竟小朱再次放心地離開了他的老板(臨時版),這位年輕人交朋友的本事好得驚人,每次離開都能得到全新情報。


    葉形憤慨於統籌把落水放在了第一個場景,這個排布很不科學,他想,水會把造型弄得一團糟,導致他拍下一場戲必然返工,從人工耗時來說,這種場景怎麽看怎麽該放在最後一個。


    除非是為了配合其他拍攝。


    而最大的可能就是為了配合陸於則的其他戲份。


    他撇撇嘴,胡思亂想了一些有的沒的,偷偷側目朝陸於則看,後者一副忖度著什麽的樣子,室外光線無法觸及此處,陸於則的嘴角掛著一道若有所思的陰影。


    葉形本想就放任著時間繼續這樣穩定地流逝下去,但他忍耐不住多久。


    “陸老師,”他開口了,打破這片靜謐,“你有心事。”


    陸於則轉頭看向他,反應很快,“為什麽這麽問。”


    還真有。


    繼續大眼瞪小眼得有多無聊,“方便的話說說看?”葉形轉身,和陸於則麵對麵,“我幫你分析分析。”


    希望不會太僭越。


    陸於則分析著葉形的表情,仔細地望著他,仿佛在判斷他是否值得信任。他思考措辭般醞釀了很久,遲疑著,似乎說與不說的選擇兩端此消彼長,他最終在內心與自己達成了和解,緩緩開口。


    “如果,”他垂下眼睛,顯而易見地在最後一秒迴避了視線,“如果有個你非常在乎的人,讓你做一件……你不願意去做的事,”他抬眸,目光閃爍,“你會答應嗎?”


    葉形愣了一會兒,“非常在乎的人?”


    陸於則慢慢地點頭。


    很難想象他會問這個問題,他以為會是和當下工作有關的事。葉形遲疑片刻,“你是在模擬……這本戲裏的場景嗎?”


    陸於則搖頭,“現實裏。”


    葉形開始往不好的地方想,小心翼翼地確認道:“有人強迫你”


    “你會答應嗎?”


    陸於則直接打斷他,聲音很輕,幾乎淹沒在細微的嘈雜人聲中。


    葉形思維卡殼,陸於則的表現如此一目了然,有點像“你說的那個朋友到底是不是你本人”,他確定陸於則正在闡述一個私人問題。


    於是問題來了,那個讓陸於則很在乎的人是誰。


    “對方是什麽身份?女朋友這種……?”他戰戰兢兢地問,生怕不小心躍入雷池,或者顯得太過八卦,惹人警覺。


    陸於則眼神放空,似乎透過葉形望向很遠的地方,片刻後才重新聚焦。


    “不是,”他說道,“是男的。”


    葉形緊張起來,他莫名手心出汗,一種突如其來的焦慮席卷大腦,“我認識嗎?”他居然這麽問出口了,他盯著陸於則安靜的臉,無法理解此刻突然飆升的煩躁為何。


    “大概不認識。”陸於則真的想了想,“但他對我很重要。”


    葉形調整著站立的姿勢,怎麽都不對,或許他該坐在椅子上,但坐立難安。


    “如果他,一定要強人所難的話,”行動快過思維,葉形在大腦能夠控製之前開口道,“也許在他眼裏,你沒有那麽重要。”


    直白到接近於說壞話,即便是陸於則也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


    殘存的理智作用,葉形補充道:“或者說,他也在乎你,隻是不如你在乎他的程度那麽深。”


    毫無作用,陸於則眼睛暗下來,聲音稍顯低沉,聲帶頻率振動到最低。


    他望著葉形,“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


    就像是指控,他竟如此駁斥他。


    葉形揚起頭,一種大膽的情緒支配了他的身體,他會用最武斷的方式對抗陸於則。


    “我的確什麽都不知道,”他盯著陸於則接近於黑色的虹膜,看起來如同挑釁,“那麽,給我更多細節。”


    直白而明確,語氣保持冷靜。


    陸於則似乎被他的迴應怔住了,動搖的神情一閃而過,但他立刻恢複如常,向前邁進半步,直到他們之間小於一般社交距離。


    “你有時候會相當強硬,”他像是想起來了什麽,比方說一個久遠的趣事,“而且固執。”


    葉形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說,忽然間,他理解了。


    “……抱歉。”他退後半步,慢慢低下頭去。在這個等級序列無比嚴格是世界,他沒立場用下巴看人。


    尤其是比他紅很多的人。


    陸於則挑眉,似乎對他的道歉感到疑惑,“但我不討厭。”


    葉形猛地抬頭看他。


    “你可能說得有道理……但我,不會那麽想。”陸於則輕聲說,“其實他也為我做過很多事,”話題又重新接續到“被強人所難到底怎麽辦”,他像是陷入一些溫暖的迴憶,嘴角微微翹起來,“所以……”


    器材搬動的哢嚓聲越發清晰,葉形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他此時的感想絕不出於嫉妒心,隻是……


    陸於則表現得像一個給犯了錯的戀人找借口的冤大頭。


    “但是,你的感覺也同樣重要。”葉形接話,就像在剛拖完地的客廳裏踩著瓷磚中縫般小心,以免落下灰撲撲的鞋印,“如果他迫使你陷入兩難境地……那你應該遵從自己的內心。”


    他停頓了一會兒,觀察著陸於則的表情,“不要做你不想做的事。”


    葉形總結道。


    陸於則停下了,一時間隻有他們的唿吸聲,他目光中有些特別的東西,非常奇怪,像是燃燒著的火焰。


    “第一次有人和我說這樣的話。”


    他的嗓音就像是一段平緩的旋律。


    這怎麽可能。葉形決定將此當作恭維,出於對這句話的尊重,他聳了聳肩,“一定也有人想對你這麽說,隻是你錯過了,”他的話音裏多少帶些羞恥,“這也不是什麽獨創性”


    “場景設置完畢!”


    現實的聲音倏地傳來,打斷了葉形的最後一句話。


    小朱從不知道什麽地方鑽出來,小跑著來到葉形麵前。不遠處一段粗略的、由人群和器材構築的堡壘構建起來了,搖臂抬起,朝向池水中心,一個軌道機位對準岸邊,還有一個攝像師正用白板調試著鏡頭,以此為中心,傳導出一陣陣喧嘩。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雖然不著聲色,難以琢磨,但在葉形與陸於則的交談中,幕後進度正在切實地展開,不以他們為完全的中心。


    那個掛著彩色膠帶的小夥子推著小車等在一邊,裏麵放了些花花綠綠包裝的東西,葉形分辨不清,但他看清楚了旁邊的毛巾,大概率是用在他身上的。


    陸於則朝他笑了笑,和他一起向前走,坦然自得,再過數分鍾或者十幾分鍾,他將在與葉形的爭執中將後者摔入水裏。


    這沒什麽值得不滿的,葉形想,他絕對沒有因為陸於則的平靜而不爽。


    一切都這樣有條不紊地展開,他們熟悉過走位,攝像機將如何運作也已了然於胸,當他準備完畢,葉形發現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般響亮而沉重。


    副導演正在轉激光筆,每轉動一圈關節就碰到按鈕一次,短暫地投射出射線,這大概就是沒人敢與他直視的原因,葉形站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小朱幫著拿走他和陸於則的外套。


    於是那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他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與陸於則對視,或者說,他像個無關的第三人冷眼旁觀著這處場景,陸於則不是陸於則,他成了一個陌生的男性,正以忍耐的表情看著他。


    葉形短暫地陷入了某種困惑,現場在響亮的“啪”的一聲後陷入安靜,神經和身體都於此刻繃緊,空氣中彌漫著溫暖燥熱的急迫,畫麵外的絕大多數人都蹙著眉頭。


    是表演的問題嗎,該他念台詞了。


    葉形張口,發出不像他自己的聲音,空洞而充滿了生硬的痕跡,連重音習慣都發生變化,他沒有說完,陸於則便接口,速度和節奏陡然拉快,迫使他唿吸加劇。


    葉形想要喘息。


    現場不會給他機會,陸於則仍然步步緊逼,他正在斥責著什麽,語氣嚴肅,高高在上,葉形忽然十分惱怒。


    太陽穴發燙的感覺很不好,牽著他的頸側筋脈突突地跳動,他還剩最後一句台詞。


    “你有什麽資格說這些!”


    他揚起手,揮動手腕,想要拖住對方的衣領。


    下一秒,意料之中的,有一股力量牽製住了他。


    發力的方式奇妙,葉形並不感覺到痛還是其他任何不適,但偏偏像是被壓製般,無法動彈分毫。


    陸於則沉默地看著他,手肘向外,從襯衫袖口露出流暢的肌肉線條。


    他就要摔下去了。


    葉形隻覺得重心不穩,在此處,他應該按照劇本描寫向下墜落,跌破水麵,最後狼狽地爬起。


    但是他沒有。


    再不濟他可能會摔不下去,或者摔的姿勢奇醜無比,ng的方式那麽多,他一個都沒有選擇。


    他反手握住陸於則的手腕。


    沒準是求生本能作祟,就像跌落懸崖時,牢牢抓住救援的力量。


    他的體重和重力加速度共同作用,他看見陸於則腳下的趔趄,聽見現場的驚唿,數十雙手向他們伸來,但都來不及,場景宛如滑稽的慢動作,然後是巨大的、重物落水的響動。


    重物是他本人,大概偏差了幾毫秒,同樣的水聲重重地擊打在他耳邊。


    人體感到舒適的水溫在35°c到40°c左右,葉形向下沉,他不由自主地發顫。


    身體冰冷,鼻腔充盈著液氯味道。


    那幾秒間,他隻能胡亂揮動雙手,聽不見任何聲音。


    然後又是一陣水波。


    這一次,它的推力讓他漂向離岸更遠的地方,葉形身體脫離控製,無法掌控四肢的動作。慌亂間,有一隻手,將他用力拉起。


    半脫離浮力的感覺很奇妙,更像是掙脫一個沉重的束縛,他一定相當狼狽,於是現實終於迴歸到他視線範圍之中。


    小朱誇張地從後麵往前擠,似乎想要力挽狂瀾,但是她沒能成功,隻能維持著那種驚駭的表情。


    葉形站起來。


    水很淺,對成年男性而言根本不算什麽,陸於則在他的麵前,白色襯衫被水浸濕,消毒水氣味要撫平大腦裏每一寸皺褶。


    他們對視。


    那個瞬間,所有事情一同湧上,枯敗樹枝落下的聲音,從八層高的落地窗朝外望見的城市,還有密閉車廂內濕潤的眼睛。


    紛至遝來。


    葉形迫使自己將目光移向別處,盯著對方滴水的發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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