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伯剛要應聲,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挑著擔子的幹瘦老太太,許是走了很久的路,她的臉色累得通紅,額頭上密密麻麻一層汗珠子。


    她一進門甚至來不及放下擔子就喊道:“老頭子,大老遠就聽你叫嚷些什麽!趕緊給我倒碗茶水,渴死我了。”


    山子臉上暖意更濃,抄起小桌上的一碗茶水就捧了過去。


    胡婆咕嚕嚕喝了幹淨,才後知後覺的嚷道:“哎呀,山子,你迴來了。”


    葉蘭聽得好笑,這老倆口真不愧是一家人,這脾氣秉性都是一模一樣。


    她淘氣的不等老太太再驚奇一次就主動走到她跟前說道:“大娘,還有我!”


    胡婆上下打量她好半晌,沒等說話,胡伯已是激動的抓了老伴的手,“老太婆,這是大小姐,真是跟夫人長得一模一樣啊。”


    “廢話,我自小同夫人一起長大,我還能認不出這是大小姐。”胡婆甩開丈夫,再次望向葉蘭的時候眼眶也紅了,但她卻沒讓眼淚掉出來,恭恭敬敬行禮,正色說道:“老奴胡馮氏給大小姐見禮了,一別十五年,大小姐怕是都不識得奴婢了吧?”


    葉蘭見狀也收了笑意,迴禮應道:“大娘,我從藏鯤城一路趕來,其中原委並不清楚,若是大娘不忙,可否同我多說幾句?”


    “別說幾句,幾千萬句都成。”胡婆起身,臉上多了幾分欣慰之色。


    一行人正要往屋裏去,胡婆鼻子突然翕動兩下,接著狠狠瞪著老漢,“怎麽滿院子糊味,你是不是又偷懶睡覺了?”


    胡伯紅了臉,嘴唇嚅動,好似想要找個借口又一時找不到,很是尷尬。


    葉蘭不知為何,一見老漢就覺親近,趕緊說道:“方才我們進院子的時候,還沒嗅到糊味,許是這會兒說話,老伯才混忘了。”


    胡伯大喜一連連點頭應道:“就是、就是,我隻顧著歡喜,忘了爐子還燒著。”


    多年夫妻,胡婆怎會猜不出事情真偽,但她隻瞪了老伴一眼,沒再追究,之後握了葉蘭的手引著她進了門。


    【第六章 落腳之處】


    堂屋裏擺了桌椅,角落裏的高腳桌上還有一隻大肚梅瓶,如今沒有梅花可插,就換了兩枝剛剛發芽的柳枝,雖然簡陋也別有一番雅致味道。


    胡婆拉著葉蘭坐到她身邊,抬眼望望自家老伴和山子兩人,這才低聲說道:“方才,老奴已是說過,大小姐怕是不識得我們了,這也不奇怪,我是夫人的陪嫁丫鬟,我家老頭子也是胡家跟到葉家的陪房。小姐出生前,夫人作主讓我們成了親,之後我依舊伺候在小姐身旁,我家老頭子就在外院當差。


    “後來小姐才三歲,夫人就病故了,老爺娶了新妻,我們原本想替夫人守著小姐長大,不想那個新主母卻不容我們多留,隨便找了個錯處就攆我們出門。我找老爺求情,想要留下,但老爺不願損了新夫人的顏麵,隻給了我們一些銀兩就算了。


    “我們夫妻別無辦法,隻好搬來這個偏僻之地,靠著一點手藝謀生。這些年,但凡聽說有人從藏鯤城來,我們都要趕去探問小姐的消息。可惜,小鎮貧瘠,少有商隊出入,偶爾得些消息,也不知真假。,


    “前些時日,還是山子出門迴來,我們才聽說大小姐被那個新夫人的女兒搶了婚事,我們生怕大小姐吃虧,就托付山子走一趟,若是大小姐過得好,我們也放心了,但如今山子把大小姐接了迴來,想必您定然是受了委屈吧?”


    葉蘭想想那些睡夢裏接收的記憶,心裏忍不住有些酸澀。沒娘的孩子,怎麽會有幸福可言?就是老爹再疼愛,也架不住後母表裏不一、妹妹心如蛇蠍啊,過日子沒有時刻提防的道理,被算計也是不出所料。但這些事如今說出來,除了讓外人聽個新鮮,讓親近之人懊悔,也沒有別的用處了,所以,她僅含糊應道:“沒受什麽委屈,吃穿不愁,性命暫時無憂。”


    胡婆和胡伯聞言對視一眼,都是心疼至極,雖然葉蘭說得輕描淡寫,但他們又怎麽會聽不出其中的諸多含義。


    “大小姐,這會兒想必還有些信不過我們吧,您先等等。”


    胡婆說這話就出了屋子,拐去西廂房取了一個盒子迴來,打開後露出裏麵的一隻雕工精美的玉佩來。


    葉蘭瞧著那玉佩眼熟,想了想就從領口裏扯出一根紅繩,繩子中間係著的玉佩居然同盒子裏的一模一樣,隻不過形狀略小了一些。


    胡婆不知想起了什麽,伸手摸著那玉佩居然落了眼淚。


    “當年夫人病重之時,同我說起小姐將來的親事,特意尋了美玉,親手畫了圖案,送去銀樓雕刻,最後得了這對玉佩,小點的給小姐戴在身上,大的就準備做為信物將來送給小姐的夫君,不想小姐貪玩,打翻了盒子摔破了一角,我家老頭兒重新送去銀樓修補,還沒等取迴來,夫人就去了,這玉佩最後也就留在我們手裏。


    “如今拿出來,就是讓大小姐放心,今後住在這裏,我們必定像伺候夫人那般照料大小姐,絕對不會讓人傷了您半根頭發。”


    葉蘭原本就覺得這兩位老人不是壞人,如今又確實見到了信物,自然疑心盡去。她想了想就拉著胡婆說道:“大娘,老伯,我如今確實沒有地方可去,但若要我留下,你們也需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大小姐盡管說。”胡婆夫妻幾乎是異口同聲問出來,他們兩人當年都受過夫人大恩,對這夫人留下的唯一骨血,但凡她有什麽要求,兩人就是肝腦塗地也要完成。


    “大娘,老伯,”葉蘭神色很是誠懇,“我能看得出你們是真心待我好,待我母親也很敬重,但我既然離開藏鯤城,就不準備再以葉家大小姐的身分過活了,所以以後還請你們把我當成自家晚輩,不要以奴婢自居,否則我就另尋落腳之地。”


    “這怎麽成呢?”胡伯第一個開口反對,但胡婆卻是抬手攔了他的話頭兒。


    她仔細打量葉蘭好半晌,臉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若是夫人知道小姐出落得如此善良懂事,她在九泉之下定然也放心了。”


    葉蘭汗顏,心裏忍不住發虛,若是讓老太太知道原主本來的模樣,怕是要立刻攆她出門了。她趕緊幹笑著岔開話題,“那大娘和老伯是同意了?太好了,那以後我就叨擾了,大娘和老伯也不要總喊我大小姐,叫我蘭兒栽好。”


    “好,好。”胡婆應道:“我們對外的托詞也說你是我們老家的侄女,以後大小姐也叫我們姑父姑母吧。”


    胡伯年輕時候被馬踢傷過,一輩子沒有孩子如今突然升格成姑父,喜得眉開眼笑。他搓著雙手問道:“老太婆,您看大……不,蘭兒和山子趕了遠路迴來,咱們晚上是不是做點好菜啊?”


    胡婆嗔怪的剜了老頭兒一眼,笑罵道:“你又打著旗號,想要買酒是不是?”


    胡伯嘿嘿笑著,顯見被說中了心事。


    胡婆把腰側的荷包解下來遞過去,說道:“去吧、去吧,今日咱們一家團聚,讓你也高興一把。”


    “好咧!”胡伯歡喜至極,摘下牆上的酒葫蘆就出門去了。


    山子也不等老太太吩咐就尋了斧頭開始劈柴,預備燒火,胡婆喊著讓他歇歇,眼見他不聽也就罷了,轉而帶著葉蘭玄看她的房間。


    小院子裏隻有三間正房,按照葉蘭的猜想,她是要住在西廂房裏,不想,胡婆卻是徑自帶她走去正房東間,指著屋裏的新床、新被褥、新桌椅、新妝台,笑道:“這些都是新置辦的,有什麽不合用的,以後讓老頭子再去家倶鋪子買迴來。”讓山子跑這一趟時他們夫妻倆就想著有備無患,沒想到還真的用上了。


    她接著帶著葉蘭去了西間,這間屋子靠窗之處搭了大炕,北麵立著書櫃,還有一座大大的繡架。“冬日裏天寒,你就挪到這屋裏來住,平日或者看書寫字,或者繡花都使得。”


    方才相認之時,葉蘭也隻是心裏發熱,並沒有如何激動,但這會兒眼見胡家日子過得不甚富裕,居然還為自己置辦全套新的用物,甚至寧願擠去廂房,也把正房讓給自己,隻為了讓自己住得寬敞舒坦,她再也忍不住,眼淚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姑母,你們待我這麽好,我會被嬌慣懷的。”


    胡婆慌得趕緊扯了帕子給她擦眼淚,一迭聲的勸著,“你本是大家小姐,自小錦衣玉食長大,不嫌棄我們寒酸就成了,怎麽會嬌慣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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