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妙影,說天外天之人族種種超凡,說修士非俗人,便是要身為明月之體的張若月拜入天外天掩月宗之後,忘記自己人世間的身份,做一個人上人,或者非人。

    這一點,自然悟虛不能認同。但陸妙影,接著又駁斥悟虛所謂人世間人族自有頂天立地的英雄修士,自有沛乎蒼冥的浩然之氣的說法。她說儒門的浩然正氣,須得在臨死之前,方才最為純正,最為浩蕩,最為剛烈,最為浩然峰於馬靈華、趙浩然等真靈儒修受用!她說那些殺生成仁,舍生取義的冤死屈死鬼魂,對於羅刹峰文天祥來說,方才最為珍貴和難得。她是要告訴悟虛,浩然峰儒門修士和羅刹峰鬼道修士,其實是聯手在暗中推波助瀾,要借著一場場大戰,收集所謂的浩然正氣和鬼煞之氣。這雖然隻是陸妙影的一片之詞,但悟虛一聽便知真假。

    緊接著,陸妙影故意帶悟虛和張若月至應天府雞鳴寺,讓悟虛知曉其如淨師弟朱元璋,不但陰謀竊走了悟虛留在雞鳴寺的四片星雲竹,而且暗中在全力打壓白蓮教勢力。

    這些事情,看似毫無相幹。但在今日,陸妙影和悟虛之間臨時起意這番爭辯中,卻是渾然一體,妙不可言。就好比天外飛劍,一劍一劍又一劍,令悟虛毫無招架之力,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如受極刑。

    悟虛說人族,陸妙影說,與天外天人族想比,人世間的芸芸眾生,不過是一群螻蟻。悟虛說人世間也孕育誕生有諸多大修士,陸妙影說這些修士已經超凡脫俗,已非俗人,同樣視人世間人族如螻蟻,他們為開啟浩然峰和羅刹峰,不惜暗中操縱一場又一場慘烈的廝殺。

    這種殘酷的事實,令悟虛這一世的為人的尊嚴,對人族的信心,幾乎完全動搖。

    天外天上還有人上人,人世間的人族不過是極其劣等的存在。

    修士,超凡脫俗,已非人。你要修行,或者修行有成,便要成為非人的存在,便會如陸妙影、趙浩然、文天祥這樣,視不能修煉的人族為螻蟻?

    而朱元璋陰謀盜取星雲竹,打壓白蓮教,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陸妙影借這個例子,是進一步暗示悟虛,你周圍的人,你的師兄弟,如今人世間人族的王者,都是如此做,如此行,你如何能期望人世間的人族,憤然而起,浩然而立,證明他們不劣等,他們不是螻蟻,他們能夠擺脫這場難以避免的殺劫?

    這是一種無聲無息爭鬥,看不見聽不到,也摸不著。卻勝過,驚天動地,山崩地裂,真真切切地奪人心誌。這種爭鬥,不是意境之爭,也不是氣勢之爭。意境有高低,氣勢有高低,這些都可以承受,哪怕是去死,哪怕是魂飛魄散!但這世間還有一種爭奪,更恐怖,更殘忍,更無情。你一旦輸了,便永墮黑暗,萬劫不複,永世不得超生!你便隻能放棄自己過往所學的真善美,承認自己曾經堅持的價值、信條、準則,全都是錯的。你的理想信念,你的過去,你的存在,都化為虛無,不複存在。你隻能向命運低頭,自我放逐,自我遺棄,甚至出賣自己的靈魂,做魔鬼的仆人。

    簡而言之,便是你錯了。你以往所學,是錯的;你以往所做的,是錯的;你所堅持的,你所引以為豪的,你所沾沾自喜的,你的前世今生,你的愛恨情仇,統統都是錯的!

    你,是錯的!

    修士之間的爭鬥,便是如此,臨機起意,便入局中,殺意不顯,寥寥數語,卻叫你就此沉淪。悟虛心憂明日人族大軍與東海妖軍作戰,論辯之間,被陸妙影抓住縫隙,連番打擊,一敗再敗,心神失守,一潰千裏。

    以上種種道理,悟虛心中明白。他靠在佛台邊上,好一會才穩住心神,止住咳血,對著那跪拜在陸妙影腳下的男子說道,“如今大戰在即,十萬火急,藍將軍為何不領兵上陣殺敵,而一個人躲在這雞鳴寺中?”

    這長發長須的男子,正是藍玉。他聽得悟虛此問,不由抬頭望了望悟虛這個身負鐵劍的黑袍瞎子,見陸妙影和張若月都沒有插嘴,知道眼前問話之人也不簡單,便歎了口氣,隻說自己奉吳王之命,護衛雞鳴寺。

    悟虛聽罷,又問起白蓮教的狀況。藍玉怔了怔,便問起悟虛的名諱來。“你且起來說話,”悟虛歎了口氣,沉吟著說答道,“說起來,在下也是白蓮教中之人,隻不過廬山開啟之後,在下便隨著這兩位仙子上了廬山去。”

    藍玉頓時又驚又喜,看了看悟虛,又看了看陸妙影和張若月一眼,然後方才起身,對著悟虛拱手行禮,“弟子藍玉,見過本教前輩!”遂後,便將如今白蓮教的情形細細道來。

    原來自悟虛和釋海相繼離開人世間,前往廬山之後,朱元璋便借北伐之機,強自征調雞鳴寺凡凡塵三層以上的修士,悉數編入大軍之中,便是作為監寺的滅嗔也不能免。沒過多久,滅嗔、般智等人,於洪澤湖,死於魔修之手。待大軍攻打到元都城下之時,教中長老護法,乃至一些毫無修為的香主,都已經折損大半。剩下的那些長老護法香主,有的隻得歸順了朱元璋,有的則四散而去,或投奔東海妖族,或投奔韓匡的龍鳳南宋,或遁入深山野林,不知所蹤。至於普通的白蓮教教眾,倒是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隻不過朱元璋以戰事為由,禁了軍中一切教務。

    悟虛聽罷,默然無語。這一切,其實早在預料之中。當初,釋海為了修煉白蓮舍身劍,指使滅嗔等人,害死了陳一鳴、宋昭儀、王傳法三人,奪了悟虛贈給他們的舍利子。朱元璋在悟虛第二次上廬山之前,一再追問,迫使悟虛默許其暗中出手,殺滅嗔等人,為三位同為花蓮妙法宗外門弟子報仇,為了爭取儒門的支持,對白蓮教有所打壓。隻不過,如今看來,朱元璋,似乎做得更狠一些,竟然將白蓮教弄得幾乎是名存實亡。

    “花蓮妙法宗,除了他朱元璋和如今身在廬山蓮法峰的釋海,還有你師尊悟虛大師,難道朱元璋,便沒有一點顧忌,為所欲為麽?”張若月,忽然對著藍玉問道。

    當初,悟虛曾傳藍玉金剛伏魔六道轉輪功法和金剛不壞藏功法,這件事許多人都知道;後來王保保率三十萬元軍,三路南進,悟虛至應天府助陣,藍玉時常隨行左右,執弟子禮。是以,在外人眼裏,悟虛和藍玉雖未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

    張若月,此刻問及此,頗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味。悟虛從她那模仿陸妙影那淡淡渺渺的語氣,便想起陸妙影那高深莫測、咄咄逼人的淺笑聲,不待藍玉迴答,便先開了口,冷笑道“若月仙子,問得好生奇怪。藍將軍,如今被逐出軍營,發配到這蕭瑟雞鳴寺。那朱元璋,還有什顧忌呢?縱然是有,隻怕也不是顧忌,而是留點香火情罷了。所謂,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這點門道,他朱元璋要做皇帝的人,又豈能不知?”

    張若月與悟虛在這邊各打機鋒,旁邊的藍玉,卻是急忙問道,“三位前輩,想必是廬山下來的高人,不知道可否有悟虛大師的消息?”

    “廬山囚魔峰開啟之際,佛門重寶九葉青蓮燈出世,悟虛大師恰逢其會,參與爭奪此物,混戰之中,不知所蹤。”久未開口的陸妙影,忽然說道。

    那藍玉,一個踉蹌,幾百斤的漢子,愣是有點站不穩了,在光滑的地麵上,一邊搖搖晃晃,一邊張著嘴吃驚地望著陸妙影。

    張如月見其窘狀,不由嗤嗤直笑,當然不忘給悟虛神識傳音,“莫要生氣,我師尊是要幫大師你考驗一下他。”

    是考驗他,還是要在先前的連番打擊之下,再給自己補上一刀?悟虛此刻神識被禁錮在體內,不能神識迴複張若月,隻心中冷笑一聲,麵無表情地坐在腳邊一個蒲團上,沒有說話,空洞的雙眼,漠然地望著大殿之外,全作局外人,早已無所謂的樣子。

    陸妙影說了方才那番話之後,便不再多言。大殿中,甚是安靜,隻有藍玉日益粗重的唿吸聲。他如今也是凡塵五層的修士了,平時馳騁沙場,衝鋒陷陣,從未如此刻這般慌亂過。

    “一,二,三,四,五.。。”張若月神識傳音,給悟虛報數計時。待其數到五六之間時,悟虛便聽到撲通一聲。藍玉終是跪倒在。隨即,他的聲音響起,“懇請三位前輩,帶晚輩前往廬山。”

    “廬山上,如今也是爭鬥不休,你修為平平,上去恐怕是福禍難料。再說,上下廬山,都須得真人修士相助.”張若月笑道。

    所謂須得真人修士相助,便是要好處費。藍玉豈會不知,當即毫不猶豫地對著陸妙影和張若月說道,“晚輩願意追隨前輩,效犬馬之勞。”

    大殿中又安靜了下來,陸妙影在藍玉說完這句之後,已經負手,自顧自地走了出去。張若月,也沉默不語,有些為難和不好意思地望著悟虛。

    “藍將軍,如今淪落至此,想上廬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本不欲開口的悟虛,感受到了張若月和藍玉的目光,細細想了想,出言道,“隻不過,你我同為白蓮教之人,若是就這樣貿然而去,也終究難免有所不安。不如,你隨我做些事情,再行離去也不遲。”

    悟虛話還沒說完,便隻見藍玉在地上痛哭流涕,對著悟虛說道,“原來前輩,真的是本教中人。藍玉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朱元璋聯合儒門道門勢力,迫害本教中堅之士。藍玉被逼得走投無路,隻得苦守在這雞鳴寺,卻不料驟聞師尊噩耗,心神失守,倉皇之下,方才胡言亂語。懇請前輩長老治罪。”

    悟虛歎了一口氣,“誰說要治罪於你?我花蓮妙法宗,白蓮教,又不是魔宗邪教,來去自由,全憑機緣。你又何罪之有?你又何須心神失守,如此倉皇,如此淚流?”說罷,複又誦道,“阿彌陀佛,眾生皆苦。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盤寂靜。”

    悟虛這幾句話,略微說得有些大聲,他是說給已在殿外的陸妙影聽的。你要以此來打擊我,卻不知,先前的打擊都小僧我都抗過來了,還怕這個?

    這人世間,本就是眾生皆苦,緣聚緣散。你以為擊碎我的信念,我的堅持,顛覆了我的過去,剝奪了我的現在,卻不知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無常無我無所得,小僧又有何懼呢?從來就是心外無物,何談失去?本來就是萬法皆空,何來對錯?無得亦無失,無對亦無錯,任你千萬天外飛劍,我自如如不動。

    那陸妙影在殿外,不由暗暗吃驚。先前連番打壓,幾乎將悟虛精氣神完全打垮,及至聽張若月說悟虛與藍玉有師徒之實,又隨口一句。卻想不到,這信手拈來般悠然一擊,卻觸發了悟虛加深了對佛門三法印的領悟,於決絕處,觀無常之諸行,入無我之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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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宮倒是有些小瞧你了。“陸妙影站在一株鬆柏之下,腳踏著翠綠,依舊負手,笑聲卻在大殿內迴蕩不已,”既然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盤寂靜,那你先前為何還苦苦哀求本宮出手,助應天府朱元璋渡過此劫?“

    悟虛沒有迴答,他知道自己無論怎麽迴答,都是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盤寂靜“是出世法,”如何助人世間人族抵禦東海龍族“卻是入世之法。他從蒲團上站起身,慢慢地走出大殿。

    在經過陸妙影身邊的時候,悟虛停下來說道,”妙月仙子,可敢和小僧打個賭?小僧賭,就算那東海妖族化形修士齊出,也休想加害朱元璋。“

    修士之間,沒有真正的賭博。所謂打賭,實際上也是比境界修為,比功法的玄妙。此刻,悟虛主動提及要和陸妙影打賭,可謂被連番打壓之下的絕境反擊。

    陸妙影猛地轉身,正視著悟虛,仿佛悟虛的雙眼已經恢複如初。,“你要賭什麽?“

    ”如果小僧贏了,小僧與掩月宗,與妙月仙子再無瓜葛。“

    “若是輸了呢?“

    ”任憑仙子處置。“

    陸妙影,忽然抬頭望向天空,似乎要看穿那藍天白雲,白雲蒼狗。片刻之後,她低下頭,再次無聲地注視了悟虛,好似要看穿悟虛的五髒六腑!

    賭朱元璋,能夠在東海妖族精銳盡出的情況下,在老龍王坐鎮的情況下,安然無恙;若是輸了,就任憑處置。這表明悟虛根本不擔心輸,似乎早已知道未來之事。這樣的本領,在佛門中被稱為天眼通。掩月宗,也有類似的威力或效果的功法,不過不是用天眼去看,而是引導周天星辰,進行推衍。但這種能夠準確預知未來之事的天眼通,星衍之術,便是在天外天也很少有人能夠煉成。陸妙影沒有這樣的能力,她也不相信悟虛有這個本事,除非悟虛他是某大修士轉世,或者另有秘密!

    ”何為再無瓜葛?難道要我掩月宗和本宮,以後對你退避三舍?“陸妙影的聲音,好似天上耀眼的陽光,透過層層鬆枝,灑落下來,看似碎在了地上,卻讓人感覺無處不在。

    ”那妙月仙子,日後須得無條件助我一次。“悟虛微微一笑,兩隻瞎眼,浮現著一層莫名的光彩。

    陸妙影注視著悟虛的兩隻瞎眼,片刻之後,說了四個字,“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悟虛歡快地重複了一遍,然後穿林打葉,朝著寺外走去。

    他要和陸妙影賭一把大的。

    正所謂

    絕望須持三法印,無常無法涅槃品。

    過去現在未來心,皆不可得是密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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