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離去,潘若雪宣布閉關不久,一匹快馬便從常州府方向疾駛而來。馬上一名血袍軍士,滿頭風沙,一邊將手中一卷絹布高高舉過頭頂,一邊對著平江府北門的守城士卒和往來人群,拚盡力氣,用幹枯得如同老樹皮一般的嘴唇,高聲唿喊道,“大——捷——!”。

    轟的一聲,北門城樓上下,猶如點燃了熱油一般,沸騰起來。城樓上下的軍民,頓時一陣接一陣的歡唿。這歡唿聲,一浪高過一浪,迅速朝著城內四處蔓延。

    無須揮鞭驅趕,人群紛紛自動閃開一條寬敞的同道,那報捷軍士,狠狠一夾馬腹,踏著此起彼伏的歡唿聲,飛馳到承天殿,然後翻身下馬,衝了進去,如入無人之境。

    待到了深處,吳王妃潘若雪的寢宮外,兩名宮女,卻是將其生生攔住,“王妃正在閉關,若不是十萬火急,不可打擾!”

    眾所周知,吳王寵妃潘若雪,乃是東海盟的核心弟子,軍中東海修士,悉數歸其節製,身份特殊超然,威勢頗重。是以其身邊小小宮女,也是趾高氣揚,不可等同於尋常婢女視之。

    但此番吳王及其胞弟張士德,率眾將士,奔赴常州路一線,阻擊元軍,留守平江府主事之人,便是潘若雪。若是要報捷,潘若雪是第一個要稟報之人。

    這名軍士,曉得厲害,朝著兩名十二三歲的宮女一抱拳,然後深深吸了口氣,雙手托著絹布,大聲唱諾道,“啟稟王妃,常州路大捷!”

    “哦——”隻聽潘若雪的慵懶地聲音,在空中響起。隨後,那名軍士捧著的絹布,便緩緩騰空,徐徐飛過那兩名稚氣未脫的宮女,飛過兩扇朱紅大門,飛過這名軍士的視線,消失在寢宮深處。

    潘若雪將絹布緩緩展開,雙手微注靈力,那絹布之上的字跡隨之一變。隻見上麵隻有八個字:通州已複,鎮江有變。

    “蠢貨!”潘若雪暗罵道,一抬手,那絹布便化為灰燼,其身影也消失不見。

    。

    通州,便是後世的南通,向西則可扼守長江最下遊,向東則直抵大海影響漕運,於北則是長江北岸的重要支撐點和屏障。張士誠要全力收複通州,也是在情理之中。

    要說張士誠的勢力範圍,其實是很大的,最鼎盛之時,北至徐州一帶。可張士誠胸無大誌,又反複無常,當初從北麵抽調軍馬,由呂珍帶隊,攻打安豐,卻不料,劉福通擺下大陣。呂珍及數萬士卒,皆戰死。元朝軍隊便乘機,出了山東,殺到了淮安附近。張士誠,又故技重施,向元庭稱降,受了封賞,每年經漕運運送十餘萬石至大都,換來平江府日夜歌舞升平。

    陳友諒與朱元璋決戰鄱陽湖,派使者約張士誠東西夾擊,瓜分朱元璋所占區域。張士誠頗為意動,暗中調兵遣將,大軍向著揚州一帶集結。卻不料陸妙影親赴東極島,說通了趙浩然等人,隻得作罷。卻又被元軍趁機以調度漕運的名義,霸占了淮安。

    如此步步蠶食,到了班禪咯巴喇嘛從天外天下來,王保保在諸佛海會大法界中晉升真人修士,作主帥,與副帥花裏忽,統軍五十萬,快馬加鞭,不一日,便殺到了高郵、滁州一線。而東路二十萬元軍,在花裏忽的指揮下,其先頭部隊,已經出現在揚州、泰州、通州一帶。

    兵鋒所指,已經令身處幾百裏之外平江府的張士誠、張士德等人,如芒在背。

    張士誠、張士德等人到了常州之後,便由丞相張士德領軍,從鎮江出發,增援揚州。奈何元軍蠻勇,花裏忽修為高深,又有喇嘛教相助。戰了數日,張士德不得不拱手讓出揚州,退到長江以南。而花裏忽取了揚州之後,見渡江受阻,便沿江向東,大軍一路攻城奪池。

    張士誠麾下承平日久的軍隊,便一路敗退,待常州路靖江被攻克,張士德和張士誠合計,索性將北岸軍隊,撤迴到南岸,打算憑借長江之險,死守。如此,通州,也拱手相讓,落入敵手。

    這些情況,潘若雪是知道的。某種程度上來說,局勢並沒有失控。因為馬靈華和陸妙影的定計便是打算,待元軍兵力由於戰線過長,兵力分散之時,朱張二部,收縮兵力,踞江而守,伺機合兵,殲滅東路元軍。

    而此中的關鍵,除了東西兩路元軍分頭冒進,不能互相策應之外,元軍不能渡江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條件或者底線。因為無論是應天府,還是平江府,都是靠著長江邊,若是元軍渡江,然後以為據點,源源不斷而來,那麽在元軍鐵蹄之下,應天府和平江府便岌岌可危,形勢便非常被動了。

    可如今,居然“通州已複,鎮江有變”,潘若雪如何不氣。

    當初陸妙影當著張士誠、張士德及自己麵,講了與馬靈華之計,千叮嚀萬囑咐,並提議最知兵的張士德防守鎮江一線,待到時機成熟,與從六合而出的朱元璋軍隊,夾擊花裏忽在揚州、泰州一線的元軍。

    想也不用多想,潘若雪便知道,這定然是張士誠見通州丟失,自己轄下核心區域麵臨危險,私心作祟,要張士德放棄鎮江,迴撤至常州路,與水軍一起,收複通州,固守東部;卻令花裏忽取了鎮江,企圖禍水西引,引誘其去攻打近在咫尺的應天府。

    。。

    雖然還是下午,但常州城內一處占地極廣的庭院中,已經是處處張燈結彩,似乎有什麽迫不及待的喜事,要早早地辦起來,好讓所有人都知道,都高興起來。

    大廳中,難得一身戎裝的張士誠,端坐在那裏,靜靜聽完下屬對於今晚喜慶布置,矜持地對著旁邊的張士德微微一笑,“從承天殿出來這些時日,你我身不卸甲,彈盡竭慮,到了今晚,卻是可以好好的喝幾杯。”

    張士德也是微笑答道,“我等如今也算是修行之人,這淳酒美婦還是適可而止。”

    “這又礙什麽事?!難得打了一次大勝仗,將通州等地收複。你我若是不帶頭張羅一下,底下出生入死的弟兄們,又如何犒勞呢?”張士誠淡淡地說道,“何況,我等雖然承蒙陸仙子指點相助,引靈氣入體,邁入修士行列。說到底,陸仙子也是看著你我有江浙一帶這般家當和氣象。”

    說到這裏,張士誠似乎意猶未盡,又對著可以推心置腹的弟弟張士德說道,“陸仙子與東極島雖然叮囑我等要守住防線,不令元軍渡江;但若是你我兄弟不能保住常州路,令江南繁華之地丟失,那在別人眼裏,恐怕再無利用價值。到時候莫說廬山仙緣,與你我無緣,便是你我兄弟要做個富家翁,又到哪裏去做呢?何況東極島、馬仙子和陸仙子已經上了廬山,帶走大批修士那朱元璋如今是何打算,原先的計劃能否成功,還是未知指數。”

    張士誠說到此處,聲音已經壓得極低,雖然此刻大廳中,便隻有張氏兄弟二人。

    卻不料,一個女子的清冷聲音在空中響起,“師傅和師師伯們雖然上了廬山,但是本宮還在,東極島的諸多弟兄還在!”

    不用問,潘若雪趕來了。

    張士人急忙與張士德站起來,對著潘若雪抱拳說道,“潘仙子,息怒。元軍勢大,鎮江失守,卻是沒奈何之事。”

    “確實如此,先前花裏忽大軍橫掃江北,我軍與之隔江相對,處處布防。哪知那花裏忽狡猾得很,先前作出一副要攻打常州,直取平江府態勢,卻暗中選擇鎮江作為突破口。我軍救之不及,這才順勢迴撤,合兵渡江,收複通州。”張士德在一旁徐徐解釋,複又指著身後的地圖,“如今常州對岸元軍已經退到揚州附近,花裏忽雖然取了鎮江,但卻要受到我軍東南兩側,乃至朱元璋西側北兩側圍攻的危險。當初的定計,依然可用。”

    潘若雪冷笑道,“如此說來,是那花裏忽愚蠢至極,削尖了腦袋,要往包圍圈裏鑽?!”

    張士德和張士誠,頓時語塞。

    先前,張士誠,一介凡人,起義之後,拜訪東極島,也曾請求趙浩然等傳授修士功法,趙浩然以真龍天子不可以是修士的緣故,予以婉拒。如今,張士誠和張士德,被陸妙影施以妙法,引靈入體,成為修士。潘若雪,卻是不必如先前一般“忍辱負重”地做王妃。大家都是修士,那麽一切以修為和境界說話。

    這裏麵也有張士誠和張士德的原因,自從成了修士,知道了潘若雪凡塵八層的修為和境界,麵對之時,反而自慚形穢,憑空生出許多尷尬、敬畏和不自信。

    這,從潘若雪冷聲現身,此二人急忙起身,便可略窺一二。

    卻說潘若雪冷眼譏誚之後,看著這區區凡塵三層左右的二人,輕輕一揮手,兩道黑影,從指間射出。

    張士誠和張士德,在潘若雪氣勢外放之後,便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一道黑影,如靈蛇一般,鑽入自己體內,麵露驚駭之色。隨後,臉上顯露出痛苦萬分的表情,卻是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潘若雪看著二人,冷冷地說道,“我已在爾等體內,種下幽冥噬心蛇。日後若有軍機大事,本宮皆可以知曉;若有什麽指令,爾等亦可知悉。若是再自作主張,妄自行動,管教爾等生不如死!”

    話音完畢,潘若雪便消失不見。徒留號稱吳王的張士誠和丞相張士德,如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大廳之中。

    潘若雪,先前被陸子虛派到張士誠身邊,替代郭敏,充作王妃之時,不過也是凡塵四層左右。當時沒奈何,上有東極島三位島主,下有隨行師叔伯,隻好虛以為蛇,倒被張士誠騎在身上,夜夜征伐;如今,東極島高手,都去了廬山,自己靠著王妃的身份,搜刮奇珍異寶,修為已經是凡塵八層,也算是一方高人。

    恰好,張士誠和張士德居然被陸妙影三言兩語誆騙之下,舍棄了人世間帝王將相身份,轉作修士,潘若雪還有好臉色?

    何況,元軍南下,不但天外天的馬仙子和陸仙子定下計策後,對自己及李林甫等人有所交待;便是三位島主,臨去廬山之前,也是讓自己看住二人。

    空中,潘若雪身披長長的金絲宮袍,頭戴宮花,儀態萬千,本已經十分姣好的麵容,又經過上貢的胭脂點綴,越發顯得嫵媚動人。隨風帶雲,朝著應天府疾飛,正如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狀元郎,一臉的瀟灑愜意。

    “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二人,今日,想必應該知道了本宮的手段!”

    潘若雪心中冷哼著,複又取出了一件掛件,臉色又變得難看起來,“三星耀月玉珊佩!若不是當日大青山上,從那悟虛手中得了一顆舍利子,靠著此舍利子佛門氣息,中和這三星耀月玉珊佩之中的儒門氣息,今夜無月,自己恐怕還是半人半蛇。甚至命懸一線,不過師尊一念之間。”

    趙浩然、陸子虛等人傳下這三星耀月玉珊佩,卻也在其中留下了一道晦澀的儒門氣息,原本是作為暗中後手,操控潘若雪之用。但潘若雪修到凡塵六層左右之時,卻是時不時能感到,這儒門氣息對自己潛在的壓製作用,畢竟自己乃妖修。

    因此,潘若雪此刻倒是把趙浩然等人暗暗恨上了,雖然這恨意是深藏心底,小心翼翼。盡管此次廬山大陣開啟,趙浩然等人也沒有帶自己前去。潘若雪也不敢形諸聲色。畢竟是真靈大修士啊,還是三個!

    潘若雪心中微歎,收去不悅之色,忽然斂眉,右手一抬,蕩起一股勁風,掃向身後。

    隻聽哈哈一陣大笑,一名如鐵塔班的男子,身著玄鐵鎧甲,手持一杆長槍,站在那裏,說道,“久聞吳王妃,美豔無比,顛倒眾生,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潘若雪轉身,將此人微微一打量,驚道,“閣下是花裏忽?”

    “王妃居然還能認出我來,”花裏忽大笑道,“看來花裏忽在王妃心中也是有一席之地?”

    “嗬嗬,花將軍,英雄蓋世,小女子又怎麽會不認識呢?”潘若雪一邊笑吟,一邊將手掌一翻,數道銀白光芒,朝著花裏忽疾射而去。

    “潘仙子何必如此動怒?”花裏忽,手中長槍,微微一抖,化作幾道虛影,與潘若雪射出的幾道銀白蛇影,鬥在了一起。

    “那花將軍,此番前來,是何貴幹?”潘若雪幽幽地問道,其所在之處,已經是一片漆黑,猶如幽冥洞府在人世間的入口。幾道濕漉漉的水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腥味,向著花裏忽飄過去。

    “潘仙子,蒞臨鎮江,花裏忽,豈可怠慢?!”花裏忽身形一閃,飛到潘若雪的前方,手中長槍擲出,空中頓時處處烈焰,將潘若雪所在之處飄散出的道道幽冥水汽,融化得一幹而盡。

    “華將軍,是要請本宮去鎮江做客麽?”潘若雪緩緩從黑雲中走了出來,長長的宮袍已然不見,一身緊衣,黑發笑臉之下,玲瓏曲線,曼妙無比。

    “鎮江太小,花裏忽想與潘仙子,一同暢遊太湖。”一支大手,在虛空顯現,朝著潘若雪探去。

    平江府便在太湖東畔。

    “當年隋煬帝楊廣,三下江都。花將軍,從草原而來,難道區區數日,已是看厭?”潘若雪淡淡一笑,說不出的嫵媚,仿似當年被隋煬帝楊廣臨幸過的江都宮女,在那裏說著前朝事,歎著往日歡,風韻猶存地調笑花裏忽這個草原蠻人。

    花裏忽嘿嘿一笑,“楊廣江都宮佳麗無數,花裏忽軍營中卻是獨缺,還請潘仙子移駕,不令前人專美!”言語間,先前探出的大手,已經虛按在潘若雪嫩滑的雪白玉肩上。

    便聽得哧哧之聲,潘若雪的薄紗之衣,寸寸裂斷。若不是不斷湧現的黑氣,這一刻潘若雪隻怕已經是春光乍泄。

    花裏忽看著潘若雪若隱若現的白嫩肌膚,笑道,“都說江南好,怎的潘仙子卻藏私,不予本將軍一見?”欺身上前,手中長槍,舞出道道紅光,所過之處,黑氣紛紛避讓。

    唯有潘若雪,站在那裏不閃不避,隻是又羞又惱地微微側頭,猶如新娘子被魯莽夫君,粗暴地剝開身上層層嫁妝。

    花裏忽愣了愣,忽然舉起手中長槍,朝著赤身裸體的潘若雪狠狠地刺了過去,但見前方空空如也。

    如此高明的幻術?!

    花裏忽一臉肅然,站在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中,望著四周濕潤的夜色。

    潘若雪施展三星耀月玉珊佩中的幻術,留下如露如電夢幻泡影,其真身已經不知道何時去往何地了。

    正所謂

    得報大捷仙子怒,昔日床第種蛇蠱。

    一朝修道舍君王,活色春香留影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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