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藏軍穀中,李風雲將自己關在房中,不吃不喝也不說話,端坐在土牆前,麵對一麵土牆,靜靜地發呆。


    “主公,你這般不吃不喝怎麽成?”丁虎端來了飯菜,還有李風雲最愛的一壺酒,也難為他有心了。


    “我吃不下!”李風雲搖搖頭,隻取過那壺酒,狠狠地灌了一口,“弟兄們損失這麽大,全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自以為是,一定要帶兄弟們來打契丹人;如果不是我多管閑事,非要幫朝廷的三十萬大軍解圍;如果不是我剛愎自用,沒有聽典大哥的勸告,沒有提防杜重威那小人,兄弟們現在應該都活得好好的。這都是我的錯!


    丁虎,你說我怎麽吃得下?”


    “千萬別這麽想!”丁虎正色道,“弟兄們跟著你,便早知會有今天,主公,你看看滿營的將士,真正衝著榮華富貴來的,我丁虎不敢說沒有,但是整個遊擊營,整個風雲鏢局又有幾人?就連投靠了千牛衛的周承宗,不也戰死了麽?”


    “我記得,我記得,我都記得!”李風雲喃喃自語道,“他原本是不用死的,他替我擋了整整八刀,身子都幾乎被剁碎了,整個人如同血人一般!”


    “是啊!”丁虎歎道,“周兄弟是好樣的,記得他臨去前的話麽?他說,他最後悔的事情,其實是不該一時糊塗,加入了千牛衛,讓他跟兄弟們生分了。大家提防著他,他心裏很清楚,可是他沒做過對不住遊擊營的事,能為主公戰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榮幸!”


    “是我錯怪他,他並沒有背叛我遊擊營,他給千牛衛送去的消息中,不曾說過半句遊擊營的壞話!”李風雲抱著頭道,“是我錯怪了他,我怎麽這般糊塗?”


    丁虎搖頭道:“不是主公糊塗,其實屬下想說的,是周兄弟說的那一句:能為主公戰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榮幸。


    不錯,這正是所有戰死兄弟的想法,也是屬下的想法,跟著主公,我們從不曾後悔。”


    李風雲心頭一震,忽然想起了什麽,疑惑地望著丁虎:“你,你你不是已經……”


    丁虎微微一笑,抱拳朝李風雲深深行了一禮:“主公保重,活著的兄弟都還要靠你!”說著,身影緩緩淡去,消散在空中。


    李風雲伸出手來,想要拉住丁虎,入手處空蕩蕩一片,哪裏拉得住?眼前隻是一團迷霧。


    使勁地搖了搖頭,李風雲長歎道:“原來隻是幻覺!”


    “誰說是幻覺?”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想起。


    李風雲心頭一陣猛跳,大聲道:“典大哥麽?原來你沒死,還是說你托夢來見我?”


    “哈哈哈哈!”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周圍的霧氣散開,典奎出現在李風雲的麵前,“什麽死沒死,很重要麽?”典奎指了指李風雲的心口,“隻要你這裏麵,還有兄弟們這裏麵還記得典大哥,我又怎會死?


    就怕有一天,那些背祖忘宗的家夥,把這一切都忘了,昧著良心,為了金銀與名利,說些恬不知恥的話,那我,還有兄弟們才算真正消散了。”


    “典奎說得不錯!”瘋和尚不知幾時也來了,一把抓過李風雲身邊的酒葫蘆,揚起脖子,“咕嚕咕嚕”地灌了一大口,又長長地吐了口氣,大聲讚道:“好酒,大和尚喝了一輩子的酒,就這酒喝得最痛快!隻可惜有酒無肉,實在是差了點什麽,辜負了大和尚這酒肉和尚的美名。”


    “誰說有酒無肉?老夫是平安客棧的東家,怎會沒有肉?上好的五香狗肉,隻看吃不吃得起,平安客棧的狗肉可不便宜!”


    一陣肉香飄來,白福通托著一個大木托盤,托盤中擱著一整隻鹵製好的大狗,看上去香噴噴十分誘人。


    “拿來吧,你這又奸又摳門的河東老奸,砸爛你一張破桌子,你就敢讓人賠六兩銀子,還嫌掌櫃敗家(注1),天下間的商人若都像你這般做生意,還讓不讓人活了?吃你些狗肉算得了什麽?”


    瘋和尚一把搶過白福通手中的托盤,撕下一大塊狗肉,扔到嘴中大嚼,又指著李風雲道:“你這臭小子可沒份,想吃,打贏了大和尚再說!”說著比劃了一下又肥又厚的大拳頭。


    李風雲微微一笑,想起了當初在清平鎮苦竹寺與瘋和尚打架爭酒肉的事情,雖然輸得大半是他,可是偶爾也能將這酒肉和尚打得鼻青臉腫。


    忽然間,眼前的景色似乎有些眼熟,李風雲朝四下仔細望了望,這不就是在苦竹寺麽?那隻剩下半扇門的大殿,不就是被瘋和尚霸占去的那間大殿麽?苦竹寺不是早被契丹人燒成了一片灰燼,怎麽還會跟以前一樣,他又怎麽迴到了清平鎮?


    遠處半截圍牆外躲躲閃閃那人不就是陸家酒館的小二陳三嗎?李風雲在清平鎮最好的朋友。他來苦竹寺做什麽?


    “陳三,你在幹嘛?”李風雲大聲叫道。


    陳三畏畏縮縮地閃了出來,指著瘋和尚道:“他,他,這個惡和尚,他把東家的那隻大黑狗偷來宰了!”


    李風雲定睛望去,難怪那狗肉看上去那麽眼熟,原來是他三弟,當初李風雲與陳三戲言結拜兄弟,正巧那條大黑狗趕過來湊趣,於是理所當然地成了三弟。


    見三弟被那大頭和尚撕碎,放在嘴中大嚼,李風雲大怒,跳了起來,指著瘋和尚大聲罵道:“你這賊禿,平日裏偷我打來的獵物不說,居然將我三弟也殺了,真是可惡,此仇不共戴天,來來來,你我再大戰三百迴合?”


    一隻狗骨頭扔了過來,砸得李風雲腮幫子隱隱作痛,瘋和尚奇道:“你這臭小子,又在發什麽瘋?大和尚幾時殺了你三弟,這狗肉明明是白福通送來的,你也看見了,怎麽說是咱家殺的?要報仇你去白掌櫃呀,找大和尚做什麽?大和尚的肚子就是小西天,咱家這是在做善事,超度那隻大黑狗呢!”


    李風雲一想,的確如此呀,不覺腦袋混亂起來。望了望木無表情的白福通,心中一陣發虛,那可是清平鎮三大巨頭之一,他可惹不起。


    正在猶豫間,忽聽身邊人聲嘈雜,張鬆、肖景雲帶著一群人跑了過來,大聲問道:“主公,發生了什麽事?”


    李風雲大喜,指著白福通說:“你們來得正好,快幫我揍他一頓!”


    張鬆奇道:“揍誰一頓?契丹韃子又要衝上來了!”


    李風雲定睛望去,哪有什麽白福通?隻將眼前一片狼藉,屍橫遍野,不知什麽時候,他們已經迴到了當初的那個小山坡,山坡下蕭遠奇正在調撥人手,準備攻上山來。在他的身後站著幾百個手持木棍,身上穿得破破爛爛的老百姓,正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這是怎麽迴事?”李風雲的腦筋轉不過來了。


    “你還在發什麽愣啊!”杜如月奔了過來,將一根削尖了的木棍塞到了他的手中,“契丹人就快衝上來了!”


    契丹人果然要衝上來了,周圍一片慘嚎之聲,不對,不是契丹人,是楊瞻,楊光遠的大將楊瞻,率領著無數楊軍已經將李風雲圍在了中央,周圍的景色似乎是斜陽道又似乎不是。


    “你為何要殺我?”李風雲聽到一人怒吼。


    轉過身來,李風雲看到了一雙憤怒的眼睛,是楊光遠,是他親手殺死的楊光遠。


    “你為何要殺我?我與你無冤無仇!”不隻楊光遠在怒吼,他身邊的楊瞻、杜延壽、白延祚等人也齊聲怒吼道。


    李風雲心頭一陣恍惚,是啊,他為何要殺楊光遠?他與他無冤無仇。


    不對,李風雲突然想起鎮州城下那一片淋漓的鮮血,那一地腸破肚爛,淒慘無比的百姓屍體,還有那些慘死在楊軍刀下,隨他趕往鎮州的那些人,他與他怎能說無冤無仇?


    “原來為了這些!”楊光遠哈哈大笑,“你這粗鄙無知的土小子,說什麽胡話?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自古都是如此,你以為杜重威比本帥就幹淨麽?你以為他手中沾染百姓的鮮血就少麽?哈哈哈哈,笑話!


    天下百姓就是一頭蠢笨的獐鹿,生來便是該由我們這些人宰來吃的。弱肉強食,天之至理,清平鎮不就是這樣嗎?


    隻是本帥運氣不好,失敗了,青史上自然留不下什麽好名聲。但若是本帥成功了,一統天下,驅逐韃虜,誰又敢說本帥之前所做的一切,就不是臥薪嚐膽,忍辱負重?誰又不稱本帥是大英雄,大豪傑?受萬世香火,被萬民膜拜?


    什麽漢奸,什麽禍國殃民,哈哈哈哈,這種事又不是本帥一人做過,李淵當年也幹過這事,李世民也曾向阿史那卑躬屈膝過,隻是他成功了,所以才有貞觀之治,開元盛世。


    死幾個人算什麽?要當皇帝,哪朝那代不殺得人頭滾滾?


    隻可惜,天不佑我,時也,命也!”


    李風雲冷笑一聲:“好一個帝王將相,好一群英雄豪傑,在你們眼裏,天下百姓就是一頭蠢笨的獐鹿,可是在我李風雲眼裏不是,因為我李風雲也是那一頭蠢笨的獐鹿,風雲營、風雲衛、遊擊營所的將士,都來自於那頭蠢笨的獐鹿。


    都是一顆腦袋兩隻胳膊,誰也不比誰更多些什麽,憑什麽你們就該掌控我們的生死,就該做我們的主子?


    我們不是沒有血性的奴隸,我們不甘心被擄殺,不甘心被人魚肉,這才走到了一起,我們走到一起的唯一目的,就隻是要證明,你與我們,這天下間的所有人,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帝王貴胄,大家都是一樣,都是血肉之軀,根本沒有什麽神授天子。


    誰要想爬到我們頭上欺淩我們,我們就將他踹翻在地,割下他的頭顱,向天下人宣布,大家都是一樣的。


    對契丹人如此,對中原人,也是如此!


    將士們,是不是這樣?”


    “不錯,就是這樣!”典奎大聲叫道。


    “主公說得沒錯!砍下他們的頭!”張俊、張鬆、肖景雲、元霸大聲吼道。


    “踹翻在地,割下他的頭顱!”賀弛、王成、丁虎、丁豹、丁猴,周承宗……大聲吼到。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沒有誰比誰更高貴!”更多的將士齊聲吼道。


    “隨主公征戰四方,向天下證明,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無數的將士的吼聲連成了一片。


    ……


    “不對,我也不是你們的主公!”李風雲忽然轉過身來,“我也同樣不是什麽真命天子,沒有人有資格做我們的主公,如果你是一個鐵血錚錚的男兒,就不要做任何人的奴隸,包括我!”


    李風雲滿臉通紅,心中越來越清楚,放聲大吼道:“人,生而平等!如果有人想要奴役我們,那麽我們就該站起來,打倒他們,無論他是用什麽樣的借口,無論他是什麽人,中原人,契丹人,還是色目人,誰都沒有這個資格!我們有反抗奴役的權力,隻要我們有這個勇氣。”


    “反抗奴役,我們有這個權力!”周圍唿聲排山倒海,振聾發聵……


    “老夫也不行嗎?老夫可是如月的爹,你真的要殺老夫麽?”一切都消失了,李風雲麵前隻有一個人。


    “不能!”李風雲冷冷地答道,“你為了你的野心,為了奴役我們,殺了太多的人,你身上的血跡,隻有用你自己的血才能清洗幹淨。”


    “放過他,好麽?風雲,他是我爹!”一個哀怨的聲音在李風雲身邊響了起來,是杜如月。


    刹那間,李風雲身子震了震,他幾乎想要放棄,可是他能放棄麽?沙場征殺的畫麵在他眼前再現,那一幕一幕,那一個又一個熟悉麵容,刺痛了李風雲的心。


    “如月,”李風雲輕撫著杜如月那姣美的麵容,輕聲道,“不是我不肯放過他,實在是他欠下的血債太多,是千千萬萬戰死的將士不肯放過他,是萬萬千千被他奴役的百姓不肯放過他!”


    一道烏光閃過,杜重威被斬做了兩段,鮮紅的鮮血彌漫開來,包裹住李風雲,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在空中響起:“老夫不會放過你,你一輩子都休想娶如月,你這頭又蠢又笨的獐鹿,山溝裏爬出來的賤民!”


    “啊!”血色中,杜如月一聲驚叫,化作一團雲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要走,不要走!”李風雲大聲叫道。


    “我不走,我不走,風雲哥哥,你快醒醒!”蘇語儂的聲音響了起來。


    注1:見前文十六章,此處皆是李風雲的幻覺,所有的事情都是李風雲以前經曆事情和潛意識的映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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