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惠是個壓抑而滄桑的女人。

    她今年34歲,丈夫入獄,繼子去世,小女兒嗷嗷待哺。

    她活得太累了。

    當江豐琢他們趕來時,她正在喝酒,小茶幾上擺著一盤花生米,地上一堆空酒瓶。她的小女兒坐在冰涼的地板上亂爬,撿著一顆掉在地上的花生米就往嘴裏放。

    “別吃!”

    孟嬈看到了,小跑過去,阻攔了她。

    小女孩本來在哭,撿著顆花生米才停了哭聲,這會兒眼淚還沒幹,看她一個陌生人,也不怕人,伸手去抓她的墨鏡。

    孟嬈沒躲,任她抓下墨鏡玩。

    江豐琢沒有第一時間跟章惠打招唿,而是打量著房間。

    這是個狹小老舊的公寓,兩室一廳一廚一衛,空間很擁擠,很髒亂,牆上塗著的白漆都斑駁了。幾張三好學生的獎狀貼在上麵,名字是陳文理。他看的仔細,還看到了粉筆畫上去的一家四口。卡通的人設,穿著黑色西裝的父親,穿著紅色連衣裙的母親,帶著紅領巾的自己,還有個亂爬的小女娃。應當是陳文理畫上去的。他照顧著妹妹,很喜歡這個妹妹,懂事乖巧,應當跟後母相處不錯。而後母現在借酒消愁,也許在哀悼著去世的孩子。

    “章女士——”

    他蹲下來,扶起倒下的酒瓶,聲音很輕:“我能進下陳文理的房間嗎?”

    他覺得自己離真相更近了。

    隻要他走進他的房間。

    章惠聽到他的話,眼淚落下來:“他死了。孩子死了。你們就放過他吧。別來打擾他的清淨。”

    她已經從鄰居口中知道有人在問自家的事了。

    那個女孩也來問過。

    也許是她找來的人。

    可晚了。

    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麽意義?

    江豐琢拍拍她的肩膀,聲音裏是冷漠的溫情:“那些人應該知道他真正的死因。”

    章惠忽然悲痛地哭出聲來:“啊啊啊——我的孩子……”

    她哭叫,拿頭撞桌子。

    她那麽傷心,那麽絕望,那麽恨。

    恨自己,恨這個社會!

    她的行為嚇到了女兒。

    小女孩嗚嗚哭起來,聲音不清晰,可隱約聽出來,喊得是“哥哥”。

    在母親為生活忙碌的時刻,陪伴她的人是哥哥。

    可哥哥呢?

    怎麽還不迴來?

    她眼淚汪汪,四處找人,小嘴喊著:“果果(哥哥)……”

    孟嬈哄著她,抱她去外麵玩。

    江豐琢扳住章惠的肩膀,安撫他:“別哭了。他不希望你們傷心。他走的很安詳,很快樂。”

    章惠捂住臉,眼淚從指縫裏流出來。

    “他是個乖孩子。”

    “他很懂事。”

    “他那麽小,3歲?還是4歲?沒人照顧他。衣服自己洗,飯自己做,整天被他爸爸關在家裏。”

    “我是心疼他,才跟他爸爸結婚的。”

    “他爸爸是個混賬!”

    “他爸爸害死了他!”

    “我的小阿理。”

    “我的好孩子……”

    她哭得哽咽,鼻涕眼淚蹭得哪裏都是。

    江豐琢沒嫌棄,拿出紙巾給她擦眼淚。

    章惠足足哭了半小時,眼淚都流幹了,眼睛紅紅的,像是要滴血。她頭發散亂,臉上都是淚,唇被自己咬破了,流著血。她嗓子啞了。發不出聲來。她的情緒終於穩定了,搖搖晃晃站起來,帶他去了陳文理的房間。

    陳文理是個極內向的孩子,不善言談,沒什麽朋友,但內心世界是很豐富的。

    他喜歡看書,書架上很多中外名著。

    他喜歡籃球,牆上掛著某籃球明星的海報。

    他很陽光,很積極,床邊書桌的台燈上貼著便利簽,上麵寫著一句話:【向前,向前,永遠不要停!】

    他卻死了。

    誰殺了他?

    他的母親拋棄了他。

    他的父親肇事逃逸入獄了。

    他的同學們取笑他!

    他的鄰居們看不起他和家人!

    他在作文本上寫了一篇作文《我的夢想》:我有一個夢想。我想當個英雄。被誇讚。被認可。被銘記。我想給家人以榮耀而不是屈辱。……生而為人,應當做個英雄。

    所以他死了。

    以英雄的名義死去。

    江豐琢翻看著他的日記,很小的篇幅,記錄著日常的瑣事,寥寥幾眼就看完了。

    忽然,有篇日記閃進了眼簾:【班裏新轉來個學生,她很漂亮,像妹妹愛玩的洋娃娃。她還有很漂亮的名字。小苓。我想起了茯苓花,聽說她的花語是——永遠別說再見。我喜歡她。她真可愛。笑容甜甜的。還主動跟我說話。她是小天使。我最喜歡她。】

    接下來幾篇都是少年純情的暗戀。

    可少女那麽漂亮可愛,難免有別的少年想要霸占。

    【我今天看到她哭了。何奎竟然欺負她。還摸她的臉。我跟他們打起來了。沒有告訴老師。我的胃很痛。吃不下飯。我可能受傷了。會不會花很多錢?我不能給家裏添亂。忍著吧。慢慢就好了。我是英雄。英雄才不怕痛。】

    這是少年的最後一篇日記。

    江豐琢合上日記,轉身出了房間。

    他的頭痛加劇,可跟少年的痛一比,似乎就沒那麽痛了。

    羅曼羅蘭說,當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是隻有你,你會減少痛苦,也會在絕望中燃起希望。

    可惜,少年的希望是死亡。

    他曾勵誌當個英雄。

    最終他成了一個英雄。

    江豐琢拜別了章惠,遺忘了那張夾在少年日記裏的100萬的支票。

    他走到門外,看到孟嬈站在走廊,抱著小女孩親親抱抱舉高高。她穿著紅色的連衣裙,轉了個圈,裙擺飄舞起來,像是個小仙女。

    有那麽一瞬,他想到了少年日記裏的話:【她很漂亮。妹妹愛玩的像洋娃娃。她有很漂亮的名字……她真可愛。笑容甜甜的。】

    “哎,江豐琢,你要不要抱抱她?好可愛的。”

    【還主動跟我說話。她是小天使。我最喜歡她。】

    心,砰然一動。

    江豐琢覺得有什麽東西融化了,心情不可思議的輕快。

    “叫什麽?”

    他壓下那股小愉悅,走過去,伸手接過小女孩。

    軟乎乎的小崽子,留著哈喇子,正眨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看著他笑。

    孟嬈也在笑:“她叫陳文墨。名字好聽吧?我想叫她小墨汁。”

    哪有女孩子叫小墨汁的?

    江豐琢心裏這麽想,倒也沒提出反對。

    不過一個名字罷了。

    他們逗著小女孩玩,直到章惠出現,從他們手中接過女兒。

    他們再次拜別,從此之後,便沒再見過麵了。

    “你查清了?”

    他們下樓時,孟嬈問他結果。

    江豐琢若有所思:“一個溫暖的悲劇,一個懦弱的英雄。”

    孟嬈想起那則書上提過的新聞《懦弱的英雄》,看來,是出自這裏了。

    “可惜了。他還那麽年輕。”

    才14歲,生命剛剛開始,就倏然凋落了。

    江豐琢沒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麽。他是新聞人,隻專注事實和真相。多餘的感動,沒什麽意義。更何況,世界上,每時每刻都在上演著悲劇。比如,他的頭痛。痛到最後,也許他會死去。到那時,會有誰關注他的死因?

    “你怎麽不說話?”

    孟嬈看他安安靜靜的,就忍不住想鬧騰他:“你太悶了。江豐琢,你說話那麽好聽,不多說幾句真可惜了。”

    江豐琢:“……”

    原來他不說話還是一種可惜的事。

    他被她逗樂了,便出了聲:“你為什麽喜歡我?”

    孟嬈:“……”

    語不驚人死不休嗎這是?

    她俏臉微紅,也不閃躲,直麵這個話題:“就覺得你很好,雖然看著很冷,但內心很暖,很有責任心。嗯,還有,跟你在一起,覺得很踏實,很安全。哦,對了,你長得太好看了,秒殺那些男明星……”

    她巴巴拉拉一大堆原因。

    江豐琢聽著彩虹屁,麵上再無動於衷,心裏還是歡喜的。他很少有歡喜的時候,這些年來,離群索居,頗有點超脫的意味。直到遇到她。可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呢?她才爬了別的男人的床,轉頭向他告白。她的喜歡會持續多久?

    “你怎麽突然問我這個問題?喜歡我了?”

    “沒有。”

    “我覺得有。”

    “這是錯覺。”

    他板著臉,死不承認有那麽一秒動了心。

    孟嬈也不指望一天就能勾得人動心,反正今天收獲不錯,兩人關係近了很多。她能感覺到。這是好的趨勢。她不能追的太緊。

    “好吧。那我不打擾了。我帶我的錯覺迴家了。”

    她站在車前,朝他揮揮手:“白白。晚間工作愉快。”

    江豐琢點點頭,坐上車,等她的車離開了,轉個彎,沒影了,才發動了引擎。

    他們朝著不同方向進發。

    孟嬈迴家途中,收到了經紀人程涵的電話,說是明天要去拍個廣告。

    她很意外:“這麽快就能複工了?”

    “周氏酒業的。周唯川點名要你去拍。你跟他和好了?”

    “怎麽可能?”

    她是個記仇的女人,天蠍座的,“踹下床之仇,不共戴天。”

    程涵欣慰地笑了:“很好。有骨氣。那你拍不拍?不拍我就給你推了。”

    “拍!為什麽不拍?周氏酒業的廣告,很多錢的吧?不賺白不賺啊!”

    她才不跟錢過不去呢。

    不過,為什麽指名讓她拍呢?

    孟嬈有片刻的好奇,也就好奇罷了,沒有去問周唯川。

    好奇心放他身上,那是浪費。

    可憐周唯川自覺投去了橄欖枝,等著孟嬈發來短信,一等到半夜,也沒個迴音。

    他又失眠了。

    同樣失眠的還有江豐琢。

    他睡不著,坐在電腦前,十指如飛,敲著鍵盤。

    他沒有以新聞的形式更正那則新聞,因為不忍戳穿少年的夢想。

    可那個少年承載的悲傷和不公呢?

    總要有人知道。

    最終,他以小說的形式寫下了一篇《懦弱的英雄》,還原了事情的真相。

    淩晨2點,他把這個小說故事發到了微博上。

    最後一段話是:【

    很久很久以後,小墨汁長大了,也上學了。

    一次課堂上,老師問她最懷念的人是誰。

    她毫不猶豫地迴答:“哥哥。”

    老師又問:“為什麽?”

    她說:“我的哥哥很愛我,從小就照顧我,他會唱搖籃曲,會陪我玩遊戲。他在14歲永遠離開了這個可愛美麗的世界。為救一個落水的女孩。我的哥哥,他是一個小英雄。”

    那一刻,掌聲雷動。

    盡管那並不是全部的真相。】

    江豐琢關了電腦,躺到床上,閉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那篇文章被很多人轉載、留言:

    【小文禮真的太可憐了。】

    【嗚嗚嗚,抱抱我的小可憐。】

    【那些學生太壞了。根本就是霸淩!】

    【都什麽年頭了?爸爸做錯了事,怎麽還連坐到兒子?】

    【他的鄰居也不友好!】

    【他是眾多人逼著自殺的!】

    【好遺憾他都沒來得及告白呢!】

    【小茯苓知道他愛著自己嗎?】

    【哭了,哭了,主播大人怎麽寫了這麽個悲傷的小說?】

    【好像在影射那個救人去世的少年耶?】

    【希望學校能更加關注青少年的成長和心理健康。】

    ……

    這個夜,他們心疼著一個叫“小文禮”的少年。

    孟嬈是第二天看到這則微博的。

    她有關注他,便轉發了,還配了兩行字:【記錄下這個故事的你,是偉大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可以說,二次告白了。

    對此,江豐琢的粉絲們很不高興,紛紛到她微博下罵她:

    【哼,好大的臉,竟然來勾搭我們主播!】

    【我們男神都說了,單身主義者,孟小妖雞,求你了,別來禍害他了。】

    【實話說,我真怕她某天突然爬到主播大人床上去耶!】

    【我的天呢,細思極恐,孟小妖雞,求放過我們男神!】

    【孟小妖雞,求你做個人吧!】

    【什麽都別說了,從今天起,保護我主播大人!】

    ……

    她們紛紛維護起江豐琢的清白。

    孟嬈私信江豐琢:【你的粉絲在罵我。】

    半小時後

    江豐琢看到了,沒說話,點擊頭像,關注了她。

    這一關注,粉絲瘋狂了:什麽情況?我男神從沒關注其他明星。男的女的都沒有。一個都沒有。現在,他關注了孟嬈。天啊,這幾乎是變相組cp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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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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