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午後小憩這樣簡單的事,到了身有殘障的老國公夫人這裏也變得複雜起來。


    卸了釵環後,再用熱水敷臉敷手,擦香膏,再梳頭,這些事情足足由六個人伺候了半個多時辰,好容易把人弄上床榻,唐迎以為完事了,誰知外麵又進來兩個婆子,一個拿了溫熱的粗鹽袋蓋在老夫人的腰腿上,另個卷起袖管開始輕輕為她按摩,然後丫頭和媳婦才無聲的退出內室,珊雲顯然是最貼身的一個,她往老夫人腳邊一坐,看來是要陪睡的了。


    等她眼睛闔上,按摩也停了,爾藍起身退後,帶了唐迎一眼,大概是提醒她也該遁了,榻上卻傳來一個弱而清晰的聲音,“殊哥兒媳婦兒留下。”


    爾藍苗條的身子微微一滯。


    殊哥兒媳婦,這幾個字像小刀從她心頭劃過去,多親熱,多不見外啊……而且老夫人睡覺時從不讓小輩陪的,說是不願意過了老人氣給孩子們,怎麽,這規矩要改麽?


    唐迎卻抹了下鼻尖上的薄汗,這屋子裏炭盆燒得暖,別人可能覺得正好,她可熱的夠嗆!


    剛才大夥兒忙了這麽一通,怎麽她老人家還沒睡意呢?


    珊雲怕唐迎沒意識到是在喚她,輕道:“老夫人是心疼夫人累了,請您留下歇息,我和寶沁就在隔扇外頭,有事隻管叫我們……”


    唐迎看她一眼,那副不慌不忙和聲細語的態度讓人心生好感,原來覺得徐堂燕身邊的媳婦就夠得體的了,如今看了寶沁和珊雲才知道還是有差距……


    於是唐迎坐在了剛才珊雲的位置上,手下枕著方柱形的肘墊,背靠著大厚墊,說難受不難受說舒服不舒服的。


    屋裏靜悄悄,一盆淡綠色的蟹爪菊剛噴過水,偶爾一滴落在白瓷盤裏,發出輕微的滴答聲,香熏裏散發著淡悠悠的香煙,聞著人都迷糊起來,唐迎猛地睜了一下眼,很怕自己先於老夫人睡著了,萬一她要遞個水什麽的,那可就鬧笑話了!


    躺著的人徐徐睜開眼,似濃雲隙開,露出一目的青空。


    “孩子,你是怎麽認出我來的?”


    驟聞此言的唐迎頓時睡意全無,抖了一下坐直了身子……


    ……


    時光倒迴到宣府守城兵官嘩變那個大雨滂沱的盛夏……


    唐迎和唐適奉命在十二個時辰內攻入宣府城,捉拿叛軍首領,當然完整的旨意是,活捉最好,沒有活的就提首級來複命!


    唐家兄妹僅用九個時辰就強行攻下城樓,活捉三個首領裏的元魁,其餘兩人負隅頑抗,一個跳城自殺,另一個被梟首示眾!


    當時的唐迎和唐適對朝廷忠心耿耿,聽從五軍都督府的調遣是他們這些政權機器的職責,也是榮譽來源和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是經過兄長和自己被殺害那件事後,懷疑的種子早就發芽,信仰也在悄悄的崩塌……


    這幾年東征西戰,除了有限的幾次抵禦外敵之外,大都在所謂的平暴,現在細想之下,哪有那麽多暴亂?


    為什麽自己和唐適突擊的時候遭到了群情激昂的反抗,那些士兵穿著和自己手下一樣的軍服,他們嘴裏大叫著“長官黨同伐異!世道不公!聖心蒙蔽……”也喊著“將士們一腔忠血卻備受排擠!”他們甚至用仇恨和鄙視的目光看著廝殺得紅了眼的唐家兄妹……


    萬一,他們真是冤屈的呢?


    後來唐迎他們俘虜了五百多名繳械投降的士兵,看在當時的唐迎眼裏,這些人沒有骨氣沒有節氣算不得男人!


    既然敢暴亂,為何不敢以熱血酬誌,追隨自己的信念理想?


    而現在的唐迎卻會在血流成河的噩夢裏驚醒,他們也是人,他們的家人天天祈盼著他們活著迴去,父母兄弟妻兒朋友,哪一個人的祈盼不值得他們保全生命?


    ……


    五百多俘虜曆經艱辛長途被押解迴京,在離著西直門幾十裏的地方突然接到命令,說是不必繼續往城裏送了,直接把人拉到昌平北延慶縣張山營鎮的冠帽山去!


    接到這個命令的唐迎兄妹也大吃一驚!去往冠帽山的路極為兇險,更不用說當時正值夏季暴雨時節,從宣府迴京的路上幾場大雨瓢潑,從俘虜到押送官兵沒有一個人身上有一寸幹的地方,一路之上腹瀉、中暑的、摔傷的不下幾十人,眼看就要到了,卻接到這樣不近人情又解釋含糊的命令,別說俘虜們了,就連唐家兄妹也很是不解!


    不解還是輕的,就在隊伍打算掉頭的時候,人群裏開始有謠言傳出,說冠帽山就是鬼門關!都督府就是要斬草除根!半道上就會把人都殺光,朝廷甚至嫌他們的血髒,連死都不讓他們死在天子腳下!


    於是場麵又失控了,一度混亂之極……唐家兄妹又得到命令,凡是嘩亂鬧事的當場斬首,可是,在唐適看來,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俘虜啊!


    屠殺俘虜這樣不光彩的事,信奉義勇禮正武士道精神的唐家兄妹可做不出來。


    做不出來就是違抗軍令,而俘虜們又認準了去往延慶就是送死,有的人寧願死在城裏也不願死在荒山野嶺!何況更多的是不願意死的和打算鋌而走險的。


    兩方氣氛緊張,一觸即發!


    就在這萬分危急之際,一輛氣派的馬車正好經過……


    那便是從昌平封地上處理完家事急著迴府的陸老夫人。


    她並沒有飄然無視而過,而是叫人下車去問明了緣由。


    然後立刻叫人拿了信和令牌去請都督府的傳令官員,而自己就坐在馬車裏等著他,官員見了東西後跑的像黃鼠狼一樣快的去見她,她直言要求都督府收迴成命,立刻把這些俘虜就近收入衛所休養,並派軍醫來為受傷者治療……


    官員萬死不敢從,說自己這麽做是越權了,迴去腦袋不保。


    老夫人怒斥他道:哪個要你做主?不過叫你去傳個信!你去是不去?!……


    氣頭上一柄宮扇擲過去連他的官帽都砸掉了!


    官員惹不起她就愁眉苦臉去了,老夫人又叫丫頭開了車門,自己僅靠著一條腿勉強站起來,向著外麵激憤的人喊話。


    一是讓大家不要喧鬧,二是保證自己就是搭上這條老命也必要扭轉此事……


    俘虜們自然是懷疑的,但卻懾於她的氣勢和膽魄,倒也漸漸安靜了下來,接下來,老夫人同官員們僵持、談判、談崩、再談判、下過雨又暴曬過的盛夏悶熱似蒸籠,斡旋了半日後,終於有了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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