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風入簾,窗外雪皚皚。一樹梅花,開放得好生燦爛。

    少年行至案前,白衣如蝶,領口處翻出一圈貂毛皮裘。

    案台上燭火搖曳,映著他的眉眼,清弱、深邃,像夜色下的白霧、白霧中的星光,泫然一點,便璀璨了整個空間。

    三十二塊祖宗牌位,分四層排開,中間最大的那塊上,刻著“萬俟若塵”四個字,烏木金漆,越發顯得莊嚴肅穆。

    少年屈膝跪下,旁邊有家丁遞來三炷清香,他伸手接過,俯身叩拜。

    離他丈遠外的窗邊,站著一位眉發須白的青袍老者,手中捧著厚厚一卷冊子,邊翻邊道:“……博雅齋新到的一批唐瓷不知為何出現了裂痕,蔡老板為此非常惱火,現已確定是運輸途中被人動了手腳,就不知究竟是哪個仇家幹的。請公子幫他查出幕後黑手。”

    一青衣家丁自他身後站出,彎身,將手裏的托盤呈至少年身側,然後掀去上麵的紅巾。

    祭祖堂裏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

    隻見托盤上放著一隻半尺多高的水晶瓶,水晶之剔透,弧頸之圓潤,做工之精致,足以堪稱完美,然而更令人歎為觀止的是:一束白蘭在淺藍色的水晶裏舒展生姿,色澤鮮嫩,莖葉纖細,仿佛觸之即碎。

    “這就是博雅齋最引以為傲的獨家秘技——點花水晶。三十年來,關於他們是如何將鮮花鑲嵌到水晶裏麵、並且永不凋敗的,至今仍是秘密,無人能解。蔡老板說,他知道公子每年的十二月都要閉關靜養,不出門也不管事,本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攪,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說什麽都要揪出那搞鬼之人,所以,特送上‘碧水幽蘭瓶’一隻,以表誠意。希望公子考慮一下。”

    少年拜了三拜,將香插入爐中,麵對人人驚歎的寶瓶,連看都沒看一眼就道:“退迴去。”

    青袍老者麵露惋惜之色,頗為不舍,但又不敢多言,隻好命那家丁退下。

    “朱氏三傑的老大朱天來信謝謝公子,全靠公子出的計謀,他才找到了逃妾涵依,但她怎麽都不肯跟他迴去,問公子下步該如何是好?”

    少年勾了勾唇,閃過一絲嘲諷之色,漫不經心地說道:“那要看他是想得迴這個女人,還是隻想報仇解恨了。”

    “此話怎講?”

    “如果隻是想報仇解恨,殺了情夫,囚禁逃妾即可;如果想得迴她的心,一年之內不要為難他們,任其雙宿雙棲,甚至還可以暗中做點什麽,使其發財。”

    青袍老者奇道:“這樣做就能使涵依迴心轉意?”

    “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不是共患難,而是守富貴。當一段原本備受阻撓壓力的感情突然間得到鬆懈和解脫時,維係其中使之膠凝頑固的力量也就同時消失了。那情夫既然連誘拐別人小妾這種無德之事都做得出來,一旦生活悠閑下來,又有那麽點錢,你認為他會死守著一個女人不放嗎?”

    青袍老者恍然大悟道:“哦對!酒足飯飽思□□,到那時,當發現自己拋棄一切跟了的這個男人竟如此薄幸時,涵依自然就會記起朱天的好,想迴到他的身邊了。”

    少年不再多言,起身移至另一塊牌位前,繼續祭拜。

    “還有下月十六,是東方世家老太君的九十大壽,請公子無論如何都要賞光。”

    “九十?”少年的眉微微皺起。

    “是。”說起那位東方老太君,可真算得上是臭名昭著,江湖裏恨她詛咒她早死的人比比皆是,然而她卻偏偏比誰都長壽,也難怪公子會出露那種表情,應該是不會去了……青袍老者剛那麽想,就聽少年道:“讓菀兒去吧。”

    “呃?讓三小姐去?可是她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應酬啊……”

    “你隻要寫信告訴她,那裏有天下第一的名廚、天下第一的裁縫和天下第一的大孝子,她肯定會有興趣去的。”

    青袍老者偏頭一想,也對,三小姐最抵抗不了的就是美食和漂亮衣服,至於那位所謂的天下第一大孝子——東方浩明,其畏母如虎也是江湖裏出了名的,公子說這話,分明是在暗示喜歡看熱鬧搞破壞的三小姐可以趁拜壽之際做些什麽……一念至此,冷汗不禁悄悄滑落。

    少年拜至最後一塊牌位前,堂中其他所有的牌位上都寫著名字,唯獨這塊是空白的,幹幹淨淨一塊黑木,什麽字與花紋都沒有。然而他望著這塊牌位,眼神卻開始變得異常複雜。

    這時靈堂的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位身穿素服的老婦人匆匆走入,神色凝重地俯身道:“蒼平將軍沈沐來訪。”

    少年先是麵色微變,繼而垂眸,若有所思。

    老婦人道:“前日謝尚書之女謝娉婷於大婚前夕吞金自盡一事,有傳聞說伊生前與沈大將軍之子沈狐關係甚密,也許是為情而殤……如果我沒猜錯,他大概正是為此事而來。”

    “沈狐?”

    “是。聽說將軍得知謝娉婷的事情後大發雷霆,將他關了起來,不許外出,但沒想到他卻連夜逃了,至今下落不明。”

    少年沉吟道:“不是說為了保護那位身嬌肉貴的大少爺,將軍親自訓練了一批影子死士,跟隨其身側麽?”

    “確有此事。不過由於沈狐的性格太過頑劣,難以相處,那批影子死士不堪忍受,也根本管不住他,最後隻剩下了一位——也是沈府最出色的影子——迦藍,還陪在他身邊。這次,他跟著沈狐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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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不冷不熱地“哦”了一聲。

    老婦人又道:“另外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剛才收到一封陌城來的信,公子猜是誰寫來的?”

    “與沈將軍有關?”

    “是。而且,是他的側室宓夫人寫來的。”老婦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雙手遞至他麵前。

    少年卻別過了臉不接,“姥姥,你知道我的習慣的。”

    “公子還是看看吧,也許會有興趣。”

    “正是因為知道看後會感興趣,所以不看。”少年凝視著案上的空白牌位,琥珀色的眼眸由淺轉濃。

    老婦人看了牌位一眼,為難地說道:“並非我要逼公子,隻是這位來客身份特殊。老爺生前曾受過他的恩惠,一直想報恩,但蒼平將軍位高權重,根本沒有什麽解決不了的事,因此也就一直沒有機會。現在難得他主動來求,正好借機還了這份人情。老爺若天上有知,也會高興的吧。”

    少年眸中星光漸斂,霧氣重重。

    老婦人歎口氣道:“公子還是再多考慮一下吧。將軍現在花廳等候,無論如何,先去見他一麵,不要怠慢了他。”

    少年沉默半晌,最後輕點了下頭。老婦人大喜,連忙躬身退了出去。

    一陣寒流趁簾開之際襲入,吹得案上的香燭時暗時明。少年將最後三炷香插入爐中,然後起身轉向半開著的窗戶,外麵大雪紛飛,很輕易地點綴了他的眼睛。

    “我討厭雪……”他喃喃開口,不知是對身後的青袍老者說,還是僅僅隻是在自言自語,眉宇間,一種嘲諷淡淡,“明明是很汙穢的東西,卻偏偏有最純白無瑕的姿態。”

    下人們不明其意,全都不敢吱聲。

    少年抬起右手,纖長的食指上,套著一枚綠玉指環,碧色熠熠,像造物主的偏愛與奢侈,將一整湖的湖水都凝鬱了,濃縮成圓潤的一滴,固定在閃耀的金環中間。

    ——這是“布衣神判”萬俟家族掌權者的信物。

    亦是……

    囚牢。

    ***  ***

    一、二、三、四……四、三、二、一。

    從路的這邊走到那邊,不多不少,需要二十步。

    而謝思瞳,已經翻來覆去走了不下一千遍。她踮起腳尖看向正北方,滿臉焦急地道:“怎麽還沒到呢?見鬼了!老張,你探聽到的消息準確嗎?沒記錯?是今天下午申時?”

    路旁的一塊巨大岩石後,畏畏縮縮探出個老頭,哭喪著臉道:“沒錯呀,賴頭七說的就是申時左右他會經過此處的呀,小姐,我雖然年紀大了,但記性還沒那麽差……”

    “可現在都已經快酉時了,怎麽還沒到呢?”話音剛落,隱約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謝思瞳整個人精神一振,喜道:“來啦來啦!快,你快躲起來,不要壞了我的大事!”

    她一連聲地催促著老頭躲迴石後,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樣子,確信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完美之後,才凝目遠望屏息等待。

    不多會兒,一輛馬車就出現在路的那頭,寶藍色的車身上綴著一排紫色流蘇——沒有錯!是那渾蛋的馬車!

    她連忙衝將上去,一把抓住車轅,車夫頓時嚇得臉都白了,忙不迭地停了下來。

    謝思瞳以手捂胸,做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樣子,抬頭楚楚可憐地道:“小女子與家人走散了,天又快黑了,孤身一人恐遇不測,這位大叔能否行個方便,讓我搭乘你的馬車?請……幫幫我……”

    車門緊閉,車窗處飄出一角紫簾,上用銀線繡著一隻懶洋洋地趴著睡覺的狐狸,繡功精絕,栩栩如生——絕對沒錯!將軍府那個出了名的敗家公子就坐在車裏!

    車夫問道:“不知姑娘是要去哪?”

    “我要去陌城。”

    車夫有點為難,“可我們這馬車今夜隻到洛鎮呢……”

    謝思瞳忙道:“那就載我到洛鎮好了!”

    車夫想了想,道:“那姑娘請上車吧。”

    太好了,事情真是進行得太順利了!謝思瞳道過謝後,還假裝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地推開車門,彎腰上車道:“真是打攪了呢,麻煩公……”

    “子”字卡在了喉嚨裏,她望著車中的景象,目瞪口呆——

    隻見車內一頭包花布的老婦人扶著一個身懷六甲的村婦端坐著,除此之外,再無第三個人影!

    “怎、怎麽……會是、是你們?”

    兩個婦人倒是一臉憨厚的朝她點頭笑笑,老婦人還柔聲道:“姑娘別怕,盡管上來坐吧。我們跟你也是一樣的。我跟媳婦去燒香,迴來的路上她正覺得有些不舒服時,正巧此車的主人路過,就主動借車給我們呢。”

    謝思瞳咬著牙,半天才從齒縫間逼出一句話,“那麽……此車的主人呢?”

    “呀,那位恩公可真是個好人,把車子借給我們坐後自己就下去了,說是見今個兒天氣不錯,他要去逛逛……咦?這位姑娘你怎麽了?你別暈啊,喂,姑娘!姑娘……”

    某個計謀已久卻出師不利的倒黴人就那樣因為太失望而暈倒在了馬車上。由於車子的隔音效果太好,當馬車走得看不見了後,岩石後的老張才走出來,望著車子離去的方向,老淚縱橫地道:“太好了,小姐,我們成功了!虎穴多兇險,你可得千萬小心呀,恕老奴不能再陪在小姐身邊了……”

    他抹抹眼淚,然後轉身戀戀不舍地走了。

    遠處的天邊,晚霞被冬日的陽光一映,像女子臉上的胭脂,既明豔,又多情。

    ***  ***

    林邊芳草道,山間酒人家。

    夕陽柔柔地照下來,在地上拖曳出長長的影子。斜倚在酒肆靠欄上的華服少年移開遮在臉上的扇子,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一杯酒遞到他麵前,持杯的手修長、幹淨,每個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齊,沉穩得沒有絲毫晃動。

    少年半眯起眼睛,望著這隻手,忽而輕輕一笑,“綠蟻新醅,紅泥火爐,可惜卻放了梅子……味道不純的酒,我不要。”

    手的主人聞言,將酒潑掉,片刻後,又遞過一杯。

    少年仍是笑,“冷了的酒我也不要。”

    手的主人再度將酒潑掉,這迴幹脆連帶著火爐一同搬來。

    少年依舊懶洋洋地趴著,半點起身接杯的意思都沒有,輕揚唇角道:“哦,我還忘了說,我不喜歡黃酒。”

    夕陽映著他烏黑發亮的眼睛,笑意三分,捉弄三分,惡意也三分。

    便是再遲鈍的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成心刁難。然而手的主人卻依舊毫無怨言,轉身去櫃台那邊又要了一壺白酒。

    大堂裏擺著十幾張竹木桌椅,旁挑一小旗,黃綢紅字,上書個大大的“酒”字。由於天寒地凍的緣故,過路行人大多會在此停下,叫上壺熱酒暖暖身,或是歇腳或是閑聊,生意相當好。

    酒肆的老板是個胖胖的中年人,見他要酒,便壓低聲音道:“不是我說,那位客人也實在太挑剔了,我們這的酒可是整個陌城都有名的,他卻連嚐都不嚐一下。”

    手的主人沒說話,放下錢後轉身迴到少年麵前,換過杯子重新斟酒,還沒斟滿,少年就開口道:“這酒摻了水,我不要。”

    這迴,酒肆老板終於看不過去,暴躁地跳了起來,“什麽?你說我的酒裏摻水?!我童家在陌城外的這片杏子林賣了六十年的酒了,這還是頭迴被人說成酒裏摻水!你從哪看出我的酒摻了水了?今天倒要當著大夥的麵說清楚!”

    少年眼波流轉,斜瞥了他一眼,彤雲在他身後重重鋪疊,本如錦緞般燦爛,卻在那一瞥之下,瞬間黯淡,盡數成了陪襯。

    酒肆老板頓覺整個人一震,心跳驟急,說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隻覺這少年身上,隱隱帶著種攝人心魂的氣息,而那氣息,幾近妖異。一時間,心生警覺,氣焰頓時消失了大半。

    少年收迴目光,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此酒名叫‘河廣’,詞出《詩經》,寓思鄉之意。精選五糧,七蒸七釀,去水存精,密封窖藏。被嗜酒人奉為‘天釀’,號稱陌城三寶之一,童老想必也是頗以此自傲的了。”

    童老板有點捉摸不透他究竟想說什麽,隻得輕哼一聲,沒有接話。

    “七蒸七釀,十年陳封本是極好,可惜啊……卻遺漏了最重要的一點。”

    童老板強忍怒氣道:“哦?但聞其詳。”

    “河廣取陌溪泉水釀製,蒸熟、冷卻、上曲、上涼攪拌均勻入缸發酵,再接火、移火與翻醅。反複七次後以麻紙陳封,深藏地下。”少年神態悠然,成竹於胸,仿佛所說的乃是路人皆知再普通不過的事情,然而童老板聽了卻頗為心驚:河廣酒的釀製方法乃其先祖所創,傳至他時已有三代,一向視之為最大機密,此刻,眼前的這位客人卻隨隨便便地將其過程說了出來,雖不精細,但半點不差,難道他真的對之了如指掌?

    少年繼續道:“此時的酒雖看似已醇厚無比,但其實依舊殘有多餘水分,你還差了最終一道工序,那就是——冬凝夏曬。”

    “願聞其詳,願聞其詳!”童老板再說這句話時,神態已與先前完全不同,迫不及待、心癢難忍。

    這時,林道中轉出一輛馬車,漸漸馳近,趕車的乃是個五旬左右的老婦人,頭發花白,雙目卻極有神采,輕聲一叱,將馬停下,高聲問道:“喂,店家,你這可有清水?”

    童老板正聽到緊要關頭上,哪顧得上她,老婦人連問兩聲,見他不答,有些生氣道:“問你話哪,怎的不應?有水麽?”

    童老板愛答不理道:“你沒看見這旗子上的字麽?咱這賣酒不賣茶!”說完又扭頭追問少年:“公子快講,究竟何謂冬凝夏曬?”

    老婦人氣白了臉,雙眉高挑正要發怒,車中傳出低低的咳嗽聲,一聲音道:“姥姥,給他些錢,問他買碗水來。”

    話音一入耳,眾人紛紛轉頭朝車看去,麵露驚異之色,原因無他,實在——太過悅耳!

    分辨不出性別的中音,既清脆又低靡,像水珠滴在琴弦上,像雨線落在屋瓦上,像黃昏最後一線陽光殘留在海上,像清秋第一縷月光依戀在窗上……

    無盡幻想,無限風情,無法描述。

    少年揚揚眉毛,盯著馬車,雙眸感興趣地亮了起來。

    老婦人應了一聲“是”,自懷中取出串銅板,數了三枚,不偏不倚,全都拋到櫃台上的一隻空碗裏,半點兒都沒反彈。“三枚銅板買你一碗水,夠了吧?”

    童老板見她露了這麽一手,心知對方是個會家子,沒準還大有來頭,得罪不起,隻得進裏屋倒了碗水給她送過去。

    老婦人接過水,轉身進了馬車,“公子,水來了。”

    車內人“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童老板忙不迭地又走迴少年麵前,急聲道:“好了好了,公子你接著往下說吧。”

    少年懶懶一笑,“所謂冬凝,便是在寒冬臘月之際,將酒開封,放於戶外凝凍成冰。需知酒有濃度,不會結冰,凝結成冰的全是上麵的一層水,到時將冰撈去,日日凍日日撈,久而久之,酒缸便不再結冰,酒味則更加香濃馥鬱。”

    “還有這種說法?真是前所未聞!”

    “而所謂的夏曬,便是入夏之後,開缸經烈日暴曬……”少年說到這,童老板驚叫道:“那酒氣不全跑光了嗎?”

    “童老這就有所不知,酒有濃度不會流失,騰騰蒸汽那是殘存之水在蒸發,日複一日,連日暴曬,濃縮天地精華,最後便是陳酒,晶瑩透明,濃鬱窯香,綿甜甘爽,尾淨餘長。”

    童老板恍然大悟,以袖拭汗道:“從不知還有這樣的奇方,倒真要嚐試一下。”

    少年的目光投向手裏依舊捧著那杯酒的黑衣人,緩緩道:“迦藍,現在你還要我喝這杯酒麽?”

    黑衣人沈迦藍還未開口,童老板已先一把搶過酒杯將酒潑掉道:“慚愧慚愧,這迴可真是魯班門前使大斧,實在是不敢再用這種酒招待公子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待我把公子教的方兒學上一遍,真個做出了那等醇酒後,再請公子來品!”

    沈迦藍依舊一個字都不說,隻是垂下眼睫,眸中似有歎息。

    這時老婦人從車內走出來,將空碗交到櫃台上道:“還你,謝了。”說罷剛想走,童老板突將她叫住,從裏屋取了瓶酒出來道:“剛正聽到要緊處,怠慢了您,還望您老大人大量,別往心裏去。這瓶酒就當是賠罪的,也請車上的公子多多海涵。”

    他這一番舉動倒真是有點出乎婦人意料,她的臉色頓時大為和緩,柔聲道:“這倒不必,我家公子現正病著,不宜喝酒,你的心意我們領了……對了,此去陌城還有半天路程吧?”

    童老板道:“您二位要去陌城?呦,那可趕不及了。你們今晚還是先在洛鎮住一宿,明個兒再進城吧。從這往西,再走一個時辰便能到洛鎮,還能趕得上吃晚飯。”

    老婦人皺眉想了想,道:“那就勞煩你給我再裝壺水吧。”說罷從車裏取出個碧玉水壺遞給他。童老板見那玉壺玉質精良,入手溫潤,帶著幾分暖意,而且壺身上鏤有海棠春睡圖,顯見價值不菲,看來這車中所坐之人大有來頭……當即更不敢怠慢,連忙灌滿清水恭恭敬敬地交了迴去。

    老婦人收好水壺,駕著馬車緩緩離開,剛走沒幾步又停下,傾身向車門,聽車中人說了幾句話,連連點頭,最後扭身叫道:“店家,你過來一下!”

    童老板趕上前問道:“兩位還需要點什麽?”

    “我家公子說他不收無功之禮,為了答謝你這壺水,讓我告訴你一件事。”說到此處,老婦人掃了酒亭中的少年一眼,才又接著道:“所謂的冬凝夏曬一說,前者的確屬實,酒之凝點遠低於水,水會結冰,酒卻不會;然而後者,酒精易於揮發,沸點亦低於水,若在烈日下曝曬,酒氣就全跑光了。要真按那位公子教的法子做,那不是釀酒,而是釀醋!”

    一語說畢,童老板頓時漲紅了臉,嗖地扭頭看向少年,顫聲道:“公子……這、這、這位客官說的可是真的?”

    少年啊哈一笑,即不承認也不否認,隻是狡黠之色掩飾不住,全從眉梢眼角溢了出來。

    童老板知道上了他的當,氣急之下連連跺足,剛想痛罵,少年一個縱身,像隻大鵬鳥般突掠而來,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眨動,就跳上車轅朗聲笑道:“喂,兄弟,不懂得觀棋不語方君子的道理麽?破壞他人享受遊戲的樂趣,可是很不道德的……”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就去掀車簾。

    老婦人變色道:“住手!你想做什麽?不得對我家公子無禮——”饒是她出手如電,少年不知怎地一閃,輕而易舉地避了過去,簾子掀起,車中景物頓時一覽無遺——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至純的白。

    絲緞如光束般披瀉而下,又似雲層般嫋嫋縈繞,微風拂過,層層漾開,飄逸不在人間。

    第二眼看見的,是墨般的黑。

    因為身在病中的緣故,那人沒有束冠,隻在額前係了條黑絲抹額,襯著一對水晶般剔透的黑眸,黑白二色相互彰顯,又完美融合。

    直到第三眼,顏色才漸漸柔化、模糊,重新歸組,好比潑墨灑點畫,流動暈染,泛呈出最終的影像。

    那人身穿白衣,擁被坐在榻中,神色倦乏,微有病色,然而他的眼睛卻又清亮之極,讓人感覺病了的隻是他的身體,而非他的靈魂。

    一時間,人人腦中浮現出四個字來——恍若天人。

    少年眼中起了一連番細微的變化,突然抬頭像想起什麽似的看著天空道:“啊哈!今天的天氣真是不錯呀!啊哈,啊哈哈哈,真是不錯……”一邊說著一邊腳底開溜,剛轉身急閃,白衣人右手一揚,兩道白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膝窩處,隻聽“啪”的一聲,少年就直直地倒了下去,雙腿猶在車上,上半身卻整個趴摔在地,形成一個非常滑稽的“大”字。

    雖然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麽事,但乍見他如此狼狽的模樣,還是有幾位客人忍俊不禁笑將出聲。

    少年撐起雙手想爬起來,卻發現雙腿僵硬,已經完全不聽使喚,正在掙紮時,白衣人已起身走了出來,立到他麵前,悠悠道:“人生何處不相逢,竟會在此處遇見。好巧啊,四少。”

    此言一出,童老板吃驚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伸出一指顫顫地指著少年道:“什麽?他、他、他……你、你、你就是四少?!”

    四少,陌城方圓百裏內,不,甚至可以說,整個邊塞十六州,但凡提起這個稱唿,指的通常隻有一人,那就是蒼平將軍的獨生子、整個沈府的心肝寶貝、十六州的頭號混世魔王——姓沈名狐小字四!

    眼前這個帶著三分邪氣、說起謊來麵不改色的華服少年,就是沈狐?

    童老板雙目圓瞪,無法動彈,腦中亂成一片,唯獨剩下一個想法:果然、果然是……跟傳說中的一樣惡劣啊!

    然而,更震驚的事情還在後麵,沈狐歪嘴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朝白衣人揮手打招唿道:“是好巧啊,璿璣公子。”

    人群中頓時起了一片驚愕之聲。

    璿璣公子!難道眼前這位飄逸如仙風姿雋秀的白衣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萬俟兮?!

    京城萬俟一族,以專解奇難疑案聞名天下,先帝親賜金匾封其“布衣神判”之號,一時引為佳談。但族內人丁凋零,幾代單傳,到這代時,隻有一子兩女,而長女萬俟唯十一歲那年夭折,因此現已僅剩兄妹兩人。不過說起這兩人,卻是極為出名:妹妹萬俟菀豔冠京都美絕人寰,但凡見過她的男子沒有不為伊傾倒的;而哥哥兮,則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童,十歲時便以偵破轟動京都的名案“血珊瑚”而聲名大噪,現年二十歲,破解大小案件無數,世人譽之“璿璣公子”,讚曰:“隻要有璿璣公子在,就沒有解不開的謎題,破不了的案子。”

    沒想到他竟會出現在這裏,還一見麵就點了沈狐的穴道。真是大膽!在陌城的地段上,居然敢去招惹沈狐,就不怕將軍震怒麽?更奇怪的是,沈狐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還一副很畏懼的樣子……看來,果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萬俟兮微微一笑,雙眸溫柔明媚如春風,就跟遇見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般親切地問道:“四少怎的趴在地上了?不難受麽?我扶你起來吧。”

    沈狐連忙笑道:“這怎麽好意思呢?不敢勞煩萬俟兄,叫迦藍扶我就可以了。迦……”

    “藍”字還沒喊出來,萬俟兮已親自彎腰將他扶了起來,柔聲道:“不必客氣,四少看起來不太舒服,上我的馬車休息吧。我正要去你家,反正順路。”

    沈狐頓時瞪大眼睛,急聲道:“哦不!不用了!我還要和迦藍再逛逛,晚點迴去,萬俟兄你先走吧,啊哈,天色已不早,小媽想必等得都著急了……”

    “誒,既然已經天色不早,就不要多逛了,還是跟我一同迴去吧……”萬俟兮不由分說就將他往車裏帶,沈狐再也按捺不住,大叫起來,“迦藍!隻要你這次救了我,我就答應到哪都帶著你……”

    沈迦藍遲疑了一下,正要上前救人,萬俟兮長袖輕翻,將一麵黃金令呈到他麵前,他頓時僵住,所有的動作刹那停止。

    ——令牌上,清清楚楚地刻著一個“沐”字,正是蒼平將軍沈沐的獨有物,見令如見人。

    沈狐也怔住,半晌才迴過神來,唇邊的苦笑加深了幾分,“你還真是有備而來,居然連我老頭的金令都搞到了手,分明是看準了迦藍隻聽老頭的話……小媽能請到你這樣的幫手,看來她真是聰明了許多啊……”

    萬俟兮收迴金令,淡淡道:“好說。其實也要多謝四少,若非為了委托我找你,這名震天下的蒼平令,我又如何能輕易到手呢?”

    沈狐抬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萬俟兮坦然迴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幾乎聽得見火花亂濺的呲裂聲。

    然而,針鋒相對的氛圍不過一瞬間,沈狐很快眯起眼睛,唇角上揚,再度露出那副懶散的、帶著幾分令人捉摸不透的狡黠笑容道:“那在下的一切就全交給萬俟兄了,你可要好好照顧小弟我啊。”

    喑啞的聲音,詭異到委婉的腔調,竟因他這一笑一語,憑生出糜華氣息。萬俟兮蒼白如雪的臉,竟出人意料地紅了一下,當即隨手一甩,沉聲道:“姥姥,啟程!”

    “咚”的一聲,沈狐的頭重重地磕在了車壁上。

    老婦人似乎想笑,又生生忍住,一揚馬鞭,車輪碾碎地上枯葉,繼續往前馳去……

    ※※※※※※※※※※※※※※※※※※※※

    注釋:萬俟——複姓,發音作mo qi(諧音:莫旗)

    另:此文姊妹篇《琉璃聽雪》也已完稿,將在出版後貼出。

    謝謝捧場。

    ps:純看文的,可以一分不打,不必覺得過意不去,如果您打分,希望能盡可能地多提意見,多說想法,先謝過了。

    祝各位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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