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嚴哲遞上的蛋糕切片,她無奈地笑了。「嚴哲,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認真過生活,畢竟,要是台灣的親朋好友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大概會覺得我實在太頹廢、太不長進了。」


    「生活是為自己過的。」他也迴應了一個笑容,指著她手上的蛋糕。「快吃吧!這是今天現做的。」


    她以小叉切了一小塊蛋糕送進口裏,巧克力甜膩的滋味在口中綻放。


    「好吃嗎?」他問。


    「不錯。」


    「喜歡就好。」他也吃了一口,然後問她:「對了,你有打算什麽時候迴台灣嗎?」


    她頓了頓,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或是說,這是個不能思考的問題,「等簽證到期吧……」


    「大阪很適合生活,熱鬧,人也熱情。不過,你一個人在這裏,沒有親友,實在很辛苦。」他的笑意更深了些,「如果你有長期留在這裏的打算,有一個能和你一起努力的人會比較好。」


    她當然聽懂了他話裏的意思,於是,將盤子放下,很直接地說:「我想,感情這事,已經不在我長期的生活規劃裏了。」


    「怎麽說?」


    「我沒有那種能力。」她笑。


    「你隻是還沒有遇到命中注定的那個人吧?其實——」


    他的笑容,還有慌亂的肢體動作,讓她失去了耐心。


    即使不想聽,她也知道他接下來將要說什麽,於是,她抬起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好了,不要說了。」


    「你知道我要說什麽嗎?」


    「不管你要說什麽,我都會珍惜有你這個來自同鄉的朋友。」


    嚴哲焦急地迴應:「我的意思……並不隻是朋友……」


    「朋友。對我來說你就是朋友。」任雪霞麵無表情地響應:「就僅止於這樣而已。」


    嚴哲的笑僵在臉上。


    該怎麽說任雪霺這個女人呢?


    心亡,是首先浮現他腦海裏的字眼。


    從他第一次見到她,這種感覺就非常強烈。


    那時候,她剛搬來,依據日本人搬家時的習慣,會和新鄰居打招唿,並送些小禮物,所以,她也和他寒暄了幾句,告訴他自己來自台灣。


    當時的她雖然笑著,眼神卻是壓抑的。


    他很興奮地表示他也是台灣人,她卻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淡淡說了幾句客套話,就離開了。


    原本兩人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交集,但幾次在走廊上擦身而過時,他注意到麵無表情的她總是一個人出入,沒有人陪在身邊,也沒有人來探望她,像是飄遊在這偌大城市裏的一顆微不足道的塵埃,出現或是消失,都不會有人察覺。


    可是,她那雙烏黑而充滿故事的瞳,卻悄悄吸引了他。


    她到底經曆過什麽?是否在逃避著什麽?這樣孤單的生活,她為什麽毫無反應地承受?


    有好幾次,他從屋裏聽到有人按她的門鈴,便會不自覺地為她感到高興,結果卻總是失落,因為那些聲音,除了送貨的宅配人員或房東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了。


    於是,他鼓起勇氣,主動找機會與她攀談,拿著家人從台灣寄來的零食,甚或是自己做的料理,前往拜訪她,她沒有拒絕,話卻說得很少。


    她與他閑聊許多生活上的瑣事,卻從來不提她到日本的原因。他對她的了解也就僅止於她在台灣時曾經是高中老師,現在在道頓堀的章魚燒店工作,對未來沒有任何規劃,也不知道會在日本待多長時間……


    她閃避越多,內心的傷便越欲蓋彌彰,也令他越想靠近她,試圖撫平她內心的皺褶。


    然後,關心成了心疼,心疼又成了更強烈的保護欲,他開始希望自己能讓她那顆已亡的心再次跳動……


    今夜,他幾乎就要將心意說出,卻被她製止。


    滿腔熱情卡在喉中,進退不得。


    「而且你知道嗎,嚴哲,我不適合你。」她繼續補充:「你看到的不是最真實的我,我並不像日本女人那樣,擁有溫柔成熟的小女人特質,曾經有人說過我是……一朵帶刺的玫瑰。」


    「生活上的事,我們可以慢慢磨合……」嚴哲不死心地說:「有一天那些細刺也許就會軟化——」


    「但是,沒有細刺的玫瑰,還能算是玫瑰嗎?」她打斷他的話。「這是借口?大概吧。但說穿了,就是我並不想和你一起生活,我不愛你,所以無法與你磨合,或是包容你在生活上的種種。」


    也許,被愛是幸福的……


    這些日子以來,嚴哲對她的關心、耐心的問候與照顧,她不是毫無感受。


    如果她是他渴望得到的人,他會改變自己來配合她,以她為主,這也是世人都渴望的幸福模式。


    況且,世界上太多的男女情愛,到最後,留在身邊的那個,總不是最愛的那個人。


    然而,她就算包容了、嚐試了,還是無法完整填補心裏的空洞,就像是歐凱恩過往所做的決定一樣。


    愛人會痛苦,甚至遭受放逐,但是,她不想重蹈歐凱恩的覆轍。


    順著她的話,以及她眼裏深沉的暗湧,嚴哲心裏大概有了譜,「你是因為感情的問題,才會一個人到日本來吧?」


    「這個答案並不重要。不過……我們的對話確實讓我想起那個人。」她笑著,迴想今天在店內歐凱恩對她說過的話,不禁感到一陣鼻酸。「我當時到底在想什麽?為了讓他永遠記得我,我可以愛到毀滅一切,卻吝於包容我們之間的磨擦……如果當時我退一步,或是多一點女人應有的溫柔,我便不需要逃到這個陌生的國度,舔舐一直好不了的傷口……」


    果然。


    人之所以心亡,其來有自。


    他忍不住張開臂彎想擁她入懷,她卻往後閃開了。


    她並不領情的反應,加深了他的失落。「雪霺,你連試都不願意試嗎?就算我無法帶給你過去所擁有的驚心動魄,兩個人平凡度日,至少不再孤獨,這樣不好嗎?」


    「既然無法愛,就不要試著去愛。」她對他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嚴哲,聖誕快樂,但……請別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雪霺……」


    她沒有理會他,轉身打開門,進屋。


    靠著門板,麵對著一室黑暗,卻彷佛能清楚看見歐凱恩的輪廓。


    隻看了一眼……在章魚燒店她隻看了他第一眼,她就知道一年來的逃避閃躲,竟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那雙哀傷的眼眸,以及每天每夜總會在夢裏遇見的儒雅麵容,僅隻一眼,就又擄獲了她。


    如他所說,關於愛這種狂暴的化學反應,沒有就是沒有,但要是有……就完全沒有「雲淡風輕」、「事過境遷」這迴事。


    但是,可以毫無保留地再愛嗎?她已經懂得如何去愛了嗎?被愛戳瞎的眼已經重見光明了嗎?如果他們能在一起,過去的老問題還會存在嗎?


    一個個問號勾動她的心跳,讓她幾乎想不起方才嚴哲到底對她說過什麽。


    她從來都是這樣,生命裏無足輕重的人,總如一閃而過的浮光掠影,而如烙痕的那些人,無論經過多久,都還像是剛燙上胸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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