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賤機山狩獵一事,父親覺得忠長會不曉得附近的淺間神社曾為爺爺元服之地嗎?”


    “身為駿府城主,難道忠長會不知道淺間神社在八百年來,始終是禁止殺生之地嗎?”


    “不,他知道!即使如此他還是於此枉殺生靈、對先祖不敬!忠長會如此有恃無恐,隻不過因為他是大禦所之子、將軍之弟,他自恃這天下不會有人敢向他治罪!”


    秀忠一句替次子解釋的話都說不出來,家光每句解析猶如離弦之箭,箭箭射在他的心弦之上。


    “但有個與對先祖不敬同等重要的危險跡象,就是忠長為了狩獵所動用的部隊規模。”


    “根據宗矩調查,忠長當天僅獵殺的猿猴就有一千二百四十頭之多。”


    “父親認為這樣的狩獵成果,得要出動多少兵馬投入圍獵才能有此豐盛收獲呢?”


    真正對秀忠產生殺傷力的,莫過家光之後拋出“忠長狩獵所出動部隊規模”的這一問題。


    快速心算之後,他不得不在心裏接受了家光“今後天下恐怕將形成由駿府城與江戶城分踞之局麵”這個論點,畢竟現實嚴酷得讓他無法袒護次子分毫。


    迎著家光征詢的視線,秀忠艱難地作出迴答:“這樣算來,顯然投入圍獵的兵馬規模恐怕要超過萬人。”


    “如果這萬人部隊揮劍直指江戶、誓要直取我這將軍首級,這由德川家千辛萬苦打造的太平盛世,隻怕又會陷入動蕩之中了,不是嗎?”


    秀忠被問得啞口無言,蒼白的臉頰上額頭不由得青筋畢露,他意識到必須得處置忠長不可了。


    “其三,小濱七之助此人出自戰國時代赫赫有名的水軍首領一族,並非普通的小姓。”


    “自天正十年(公元1582年)從滅族的武田家轉投我們德川家以來,小濱景隆、光隆父子便長期把持著我們德川氏水軍統領之位。”


    “忠長外出放鷹,隻帶上小濱七之助一人,可見與之關係莫逆,父親認為他會否存在與小濱一族暗通款曲的嫌疑?”


    聽到這裏,秀忠終於忍不住對家光發出質疑。


    這也是讀過檢舉密信後,他首度對家光的解析發表不同的意見與看法。


    “既然暗通款曲,忠長又為什麽會對七之助大發雷霆?若他想與小濱一族結盟,首先要做的難道不該是穩固人心才對嗎?”


    “因為他在精神狀態出現了異常,所以方才控製不住情緒。由於陷入失控狀態的情況越來越頻繁,他才冒天下之大不韙舉辦了那場‘劍豪生死鬥’的賽製。”


    家光從容應答了秀忠的質疑,並以精湛嫻熟的解析,再度解除了秀忠內心的不信任與動搖。


    說服秀忠的整個過程裏,家光的眼神都未有絲毫閃動過。


    他隻是冷靜地、平穩地、以仿佛一名旁觀者的角度,表述著自己對這一係列暴行亂跡的看法。


    正是這種看似中立的客觀態度與語氣觸動了秀忠,讓秀忠驛動燥亂的心也開始平靜下來,得以更清醒地權衡與思索家光的幾番解析。


    對秀忠而言,成次親筆寫下的這幾頁檢舉信羅列的罪狀,都不是將忠長擊垮的關鍵,他依然可以行使大禦所的權利,強行保住這個偏愛多年的次子。


    真正迫使秀忠作出要對忠長追責這個決定的,在於他從家光的幾番解析裏,看到了忠長的旺盛野心與過人之處。


    這引發了秀忠真正的憂慮:一旦忠長他日公然與家光對立,江戶幕府的天下必將陷入混戰。


    而忠長曾在少年時代用鐵炮在西丸捕獲野鴨、並將之熬湯獻給他品嚐的那件往事,在此際又重新浮上秀忠心頭,促使他認真看待並接受了家光的這幾番解析。


    秀忠內心在短時間內經曆的猶疑、不安、矛盾、掙紮與燥動等心路變化曆程,全都被家光巨細無遺地看在眼裏。


    家光立刻精準判斷出秀忠就快接近被說服階段,他隻需在身後輕輕推上一把,就能策動秀忠下定處罰忠長的決心。


    而由秀忠作出處罰忠長的決定,明顯要比家光親自向那個瘋批惡魔弟弟追責,更能發揮“蛇打七寸”的重罰效果、亦能堵住幕臣們的悠悠之口。


    “父親準備怎麽對待忠長這些年來的暴行亂跡?無論父親做出怎樣的裁斷,我家光都會尊重你的決定。隻是在此之前,我還想再提醒父親一句。”


    “忠長設立‘劍豪生死鬥’這種迫使武士作困獸鬥的賽製,還有他將人命視為無物的暴行,倘若還能繼續穩坐駿府城主一位的話……”


    家光最後的提醒,徹底敲碎了秀忠心扉四周最後一道防禦高牆,也讓他當機立斷下了決心。


    “家光,不要再說了,為父心意已然定下了!”


    “即使是我的兒子,若會擾亂江戶幕府的天下,那也斷然不可饒恕!”


    “下達旨令讓他在領地甲斐國蟄居吧!對外就說是出於療養的考慮,讓他在甲斐呆上一陣子。”


    “至於具體處罰如何、又該如何行文,這些全都交給家光你來處理。現在的將軍是你,處罰指令也依舊以你的名義下達,如何?”


    家光不發一言地俯下身體,對著秀忠欣然領命。


    這也是他自打成為將軍之後,第一次向秀忠行這樣莊重的禮節。


    與向來隻會偏寵忠長、為了將忠長扶上將軍之位甚至不惜陰謀陷害自己的母親阿江與不同,父親秀忠是個在大是大非麵前拎得清楚輕重的男子。


    ——家光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


    比起身為三代將軍的自己,秀忠在內心也許更偏愛從小在身邊長大的忠長,家光當然也明了父親內心的真正情感偏向。


    但即使如此,秀忠仍然忍痛下了處罰忠長的決定,光是這點就讓家光由衷欽佩不已。


    秀忠名義上讓忠長到甲斐蟄居療養,其實就是要將他軟禁起來。


    在沒得到下一步寬恕的指令前,忠長隻能呆在府邸的小小天地裏,哪裏也不能去。


    對於從小就野心勃勃、意圖取代家光的忠長來說,這可不吝是從雲端跌落地麵的酷刑了。


    從西丸大禦所部屋迴到本丸中奧後,家光立即讓小姓召來正勝,兩人在中奧大廳展開了一場針對如何處罰忠長的具體事項密談。


    “將軍大人,在向大納言大人下重手之前,首先應考慮到土井大人的心情和感受才好。”


    “嗯。正勝你指的是忠長的乳母是土井之妹、而輔政師範又是土井的妹夫朝倉宣正,在正式向他下達蟄居處罰之前,得先把宣正給安頓好,對吧?“


    “將軍大人英明。若將這層顧慮圓滿解決好,就能無所顧忌地思量如何再對他步步緊逼了。”


    “哈哈哈,沒想到向來正值的正勝,也有心思不遜色於信綱的時候啊。”


    “迴將軍大人,若心思指的是思考著要怎麽做才能更好地守護大人的話,那麽這點心思我多少還是有一點的。”


    “我可是期待著‘正直正勝’早點轉型為‘慧黠正勝’喔。”家光輕笑著伸手拍了拍正勝肩膀,“對了,我想到怎麽安置宣正了。”


    “將軍大人請指示。”


    “忠長在甲斐蟄居期間,將他交由家老成次監管,成次這人忠誠溫厚,我也比較放心。”


    “是。”


    “空出來的駿府城就由宣正來代管吧,讓他執掌城中政務,這樣一來土井不也就放心了?”


    正勝緊繃的臉一下子就舒坦開來,猶如擱下一塊心頭大石般,他對著家光露出了和曦的笑容。


    “真是兩全之策!既能處罰大納言大人,又不至於傷到土井大人顏麵,這樣我可就放心了。”


    “正勝你啊,從小到大就是這樣!一直把我的事擺在第一位,比我顧慮思量得更仔細周全呢!”


    “啊……哪裏……實在愧不敢當。”


    “得了、得了,你我之間就不要來這些客套話了,聽得怪別扭的,哈哈哈。”


    家光將兩手往後撐在榻榻米地板上,帶著終於解決了一塊心頭症結的灑脫感,將頭仰向吊天井(天花板),放鬆地舒展開了肩膀。


    “正勝。”


    “在。”


    “將我們今天商量達成的共識寫成指令,帶到駿府城去吧。處罰忠長這件事,就交由你全權處理了。”


    “我嗎……?謝將軍大人,我定不負信任將這件事給圓滿處理好。”


    正勝由衷伏地領命。


    正勝很清楚,這是家光為了增強他在幕府中的話語權與影響力,才特地將這項任務交托給他。


    盡管兩人經曆了從少主與小姓到將軍和若年寄的成長,但友情的羈絆卻從未間斷與動搖過。


    此時在正勝眼裏的家光,依然是那個重情義、在同伴們麵前會無比放鬆自在的少主竹千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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