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八年。入秋後,庭院裏的楓葉已經紅了。


    自家光元服後便進行改造的庭院,長滿有一百種以上的紅葉樹木,層層延展開來的紅葉,每到秋天便絢麗奪目,從外殿望出去更是美倫美奐。


    絢爛的紅葉,與被青苔覆蓋的庭院相映成輝,院內光影繽紛,格外透著日式庭院的靜美。


    家光、阿福與宗矩三人此刻正端坐在外殿正中央,他們麵前分別擺著茶碗與點心,茶壺裏的狹山茶濃綠如春水、味道清爽,與點心正當般配。


    表麵看上去,三人此刻正沉浸在一場再普通不過的茶敘裏。


    然而在風平浪靜的閑聊間,他們所涉足的話題卻掀起了陣陣洶湧暗潮。


    “什麽?越前北莊發生了騷亂事件?”


    阿福對宗矩使用的雖然是疑問句,但她對此似乎並不意外,反倒像是早就對此有所預料似的。


    “是的,忠直大人近來的行為越來越荒謬了,據說他脾氣往殘暴的方向上日漸失序。”


    “他甚至企圖殺害忠言相勸的正室勝姬大人,好在最後是從江戶陪嫁過去的女中代她受害,勝姬大人因此才得以逃過一劫。”


    19歲的家光認真聽著宗矩的匯報,暫時沒有對此發表任何看法。


    反正他感興趣、或想要往下細究的部分,自然有阿福替他發言進行詳細問詢。


    他早已習慣了將內心的真實感想隱匿起來,此時縱使覺得不妥,也隻是微微蹙起了眉宇。


    “荒唐!勝姬大人乃將軍大人三女,也是少主三姐,難道他不曉得這樣是對將軍家的冒犯與僭越嗎?”


    阿福立即對忠直的失格之舉加以譴責,但從她的語氣與表情裏,依然尋覓不到太多波瀾。


    坐在一旁的宗矩亦是如此。


    這名輔左家康、秀忠、家光三代的大兵法家,以不帶任何主觀色彩的口吻,繼續將搜集到的忠直情報講述了下去。


    “話說迴來,去年忠直大人就曾稱病沒有前往江戶參勤。或者那時候他對幕府的不滿就初現端倪,隻是這些堆積的情緒在今年加倍爆發了而已。”


    “宗矩大人方才提到,忠直大人對幕府不滿嗎?”


    一直保持緘默、安靜聆聽著阿福與宗矩交談的家光,終是開口介入了這場商議政事的對話。


    “是,據說從大阪夏戰落幕的封賞後便是如此。”


    “嗯,我還記得大阪夏戰一役,忠直大人立下的赫赫戰功。他率領的越前鬆平軍可說是非常英勇啊,當時斬獲的豐臣軍將士人頭貌似也達到了三千個以上。”


    “可是少主,盡管忠直大人因為這個功績,使領地得以增加、官位也升到從三位的參議。但據查他對戰後封賞一直心存不滿、最終積鬱成疾。”


    家光又沉默了下來。


    在12歲那年,還在使用乳名“竹千代”的他隨爺爺家康親赴大阪夏之陣,在那場對抗豐臣軍的慘烈戰場上,他失去了夥伴光綱與劍術師範忠明。


    由於親身見識過戰爭的血腥殘酷,故而他對驍勇殺敵、不懼生死的忠直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作為曾經身處同一戰壕的親族與戰友,家光再次聽到他的消息,卻是對方亂了心性的匯報。


    即使深知世事變幻莫測,卻仍叫家光感慨不已,故而再度陷入沉默。


    “但再怎麽積鬱成疾,也不該對勝姬大人起殺心啊。”阿福適時接過話題,“何況忠直大人之父秀康大人乃是東照大權現次子、將軍大人的二哥啊。”


    【注·東照大權現:德川家康逝世後,他的稱號也從“大禦所”改為了佛號“東照大權現”。】


    “或者正是因此才導致他積鬱成疾。”宗矩澹澹一笑,“也許站在他的角度,會想到如果按照出生順序決定將軍繼位人選的話,二代將軍本該是他的父親秀康大人。”


    “如果秀康大人繼任二代將軍,那麽忠直大人現在就是三代將軍了,可能他會不停地這麽想。”


    “因為封賞不滿使他對現實產生落差,陷入這種思維誤區裏走不出來,就很容易解釋他為什麽心性大亂了。”


    解析至此,宗矩意識到自己的話語尺度著實逾越了規矩,隨即向家光微微俯下肩膀表達歉意。


    “對不起,少主。我剛剛隻顧著探討忠直大人心性為何會陷入迷亂的因果,以致言辭失了分寸,還望少主見諒。”


    “哪裏,宗矩大人多慮了。”


    “眼下隻有我們三人,我更希望你們能夠暢所欲言,這樣我才能更全麵地了解天下之事、也才更有利於我決定如何應對,不是麽?”


    家光搖了搖頭。


    他顯然對宗矩方才所謂的逾矩之言並不介意,反倒對他給忠直進行分析的推斷更感興趣。


    對信賴的心腹重臣並不設防,尤其是在私處場合裏鼓勵他們各抒己見,然後從中擇取精萃觀點為己所用,已經成為家光掌控時局的一個特色。


    盡管三人此刻正談論著親藩大名忠直異乎尋常的動向,但彼此對表情管理控製的功底,卻已堪稱臻至爐火純青的程度。


    家光致力營造的這種寬鬆多元化議政氛圍,顯然很適合宗矩這般不適合受拘束的大兵法家。


    然而他關於忠直的匯報卻還遠遠沒有結束。


    隨後他向家光講述的忠直離譜暴行,開始動搖並影響了家光對忠直曾懷有的惻隱之心。


    “少主,實際上……今年在北莊城還發生了一件有違綱常的暴行,亦與忠直大人有關。”


    “呃,除了意圖殺害正室,忠直大人還存在其它暴行嗎?”


    “據說他看中了重臣永見右衛門左的母親,下令傳召右衛門左的母親侍寢被拒絕,盛怒之下居然派兵前往征討,以至右衛門左一族慘遭滅門。”


    “什麽?右衛門左可是北莊城的重臣!若是向重臣討要側室或婢女也就罷了,要求重臣母親侍寢,這可是聞所未聞的奇事!”


    家光臉上掠過一絲凝重之色。


    聽聞至此,終於連對忠直懷有大阪夏之陣戰友之情的他,也按捺不住心底湧現的反感之火了。


    “是的,忠直大人行徑已超越了放蕩這個範疇,簡直可說是人神共憤了。若繼續放任不管,恐怕將會有損幕府威嚴。”


    “我懂你的意思,宗矩大人。”家光垂下眼瞼,稍微審慎地思索了一番,“我稍後會與土井大人會麵,讓他將此事稟報給父親,接下來我們隻待父親對此作出處理就好。”


    家光並沒告訴阿福和宗矩,他準備怎麽和土井商議此事。


    但從他的表情與語氣裏,阿福與宗矩卻當即就對他即將采取的舉措了然於心。


    他們都一致恭順地朝家光俯下身子,表達對他決斷的支持與信賴。


    這場茶敘仍在繼續,秋風將一片紅葉拂進外殿,順著風向恰好飄向家光上空。


    被這片紅葉吸引了視線的家光,順勢伸出右手淩空一抓,就將紅葉夾進指縫當中,再低下頭興味盎然地欣賞起這片紅葉來。


    庭院裏的紅葉固然靜美,但端坐在榻榻米上的家光,卻隱然滋生了一種身處漩渦之中的感覺。


    自從元服以後,他所參與的政事繁複程度與日俱增,並且均是牽涉廣泛的重大要事。


    翌日,家光便在外殿約見了土井,將宗矩匯報一事完整地轉述給他,土井對此也是大感意外。


    “茲事體大,非得將軍大人裁斷不可。”土井思索道,“少主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之後在本丸議事堂裏,我會按少主意願向將軍大人作出進言。”


    “辛苦了。”家光抬起茶壺,為土井的茶碗再注入新的溫熱茶水,“絕不能因為忠直大人是親族就加以寬待,這起事件若不嚴格處理,勢必會動搖幕府治世的公信力。”


    “是,想必將軍大人如若得知,也一定震怒無比。依他的脾性,鐵定不會輕饒忠直大人,這點還請少主放心。”


    “我們都知道父親處理政事的剛烈無情,土井大人,這點我倒還真不擔心。”


    在一片輕鬆交談的茶敘氛圍裏,家光與土井兩人便就此對如何處置忠直達成了一致意見。


    曾在大阪夏之陣裏拚死奮戰、以護家康周全的忠直,自此掀開了與忠輝同等悲涼的命運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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