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安藤從京都發來的書信,確定秀忠即將返迴江戶之後,竹千代決定去探望住在竹田禦殿裏的千姬,再順帶告訴她這個消息。


    自打迴到江戶以來,因為彼此所持立場的緣故,竹千代並沒見過這位比自己年長七歲的姐姐。


    但在秀忠即將返迴江戶前夕,他卻動了去探望她的念頭。


    竹千代會毅然踏出這一步,皆因秀忠曾為了配合家康在天下麵前演一出忠義大戲的策略,曾向正信下達了讓千姬陪秀賴母子一塊赴死的指令。


    即使這隻是一場基於政事考量的演技,但在事後聽聞此事的千姬心裏,卻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傷痕,她也為此對秀忠產生了隔閡。


    同樣身為不受寵愛的孩子,竹千代在讀完安藤的書信後,立刻就想到了千姬、並隨之產生了共情,或許這就是驅動他主動前往探訪的原因。


    作為備受家康關心的孫女,千姬在居住與吃穿用度方麵均受到幕府厚待,從大阪城一並陪她返迴江戶的心腹女官刑部卿局也繼續隨侍在身旁,可她卻並不幸福。


    就連在客廳接待竹千代時,她也不加掩飾地流露出鬱鬱寡歡的表情,似乎還沒從豐臣家全滅的陰影裏走出來。


    竹千代觀察著她的神色,權衡再三以後,仍忍不住開口問了她一句早已擱在心裏很久的話。


    “姐姐,接待突然來訪的我,會不會讓你感到為難、甚至覺得是一種負擔?”


    “沒有呀,何出此言?”千姬一愣,認真地迎向竹千代的視線,“是什麽讓你有這種顧慮呢?”


    “姐姐一定聽說了吧?右府一群人躲進山裏苑的糧倉後,是我下令井尹軍開的槍……他們正是聽到槍聲,明白求生無望後才毅然赴死。”


    “然後呢?你認為我會為此而恨你嗎?”


    “老實說我確實有這個顧慮,因此才一直疏於問候。今天鼓起勇氣來訪,看見姐姐神色恍忽、心事重重,就更讓我歉疚不已。”


    “既然都這麽直接地提到這些了,那我想問一句:又是什麽讓你決定拋開顧慮來看我呢?”


    “那大概是……在我們身上或多或少所保留的共同點吧?是它將我們給連接到了一起。”


    “共同點?你自幼在江戶生長,而我打小便去了大阪城,接觸不多的我們會有什麽共同點?”


    “姐姐應該也聽說了,父親出於策略考量,向正信說了要你陪右府母子一並赴死的話吧?”


    “……”


    像被觸碰到內心的禁忌和傷疤一樣,千姬對此保持了沉默。


    但她頃刻變得落寞與低沉的眉眼,卻更向竹千代證明了她仍對秀忠這番話無法釋懷。


    “我從生下來後,就按爺爺的指令被交給乳母阿福撫養。”


    “雖然也住在江戶,但可以說自小就在遠離父母的環境中長大,在這一點上和姐姐很相似。”


    “我和母親還有國鬆丸的感情並不好、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糟糕,關於這點我並不想瞞你。”


    “可以說姐姐如今對父親產生的隔閡,就像我和母親之間的鴻溝一樣,這就是我們的共同點。”


    千姬臉上顯露出驚訝與意外的痕跡。


    作為自幼生長於深宮內庭的女子,她當然清楚這本不應是隨便向別人傾吐的話語。


    尤其是在多年未見、並且關係微妙的姐弟之間,就更不應該隨便提及這些攸關切身利益的事。


    皆因任何由於輕信而表露的話,都可能會被當成發動進攻的武器,這是深宮生存規則的鐵律。


    怎麽都想不清頭緒的千姬,思量再三以後,最後選擇向竹千代問出那些在她心底盤旋的疑惑。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難道不擔心我在母親和國鬆丸麵前扇風點火嗎?”


    “不,我一點也不擔心。但凡有這個隱患,我都不會在姐姐麵前如此坦然地說出這些話。”


    “是什麽讓你這麽認為?就像你剛才說的,右府母子是因為你下令開槍射擊,才在糧倉裏下了赴死的決心,我本該很恨你才對。”


    “是姐姐的眼睛,讓我覺得可以放心地和你說這些話。”


    “我的眼睛?”


    “是,我一直相信,人的眼睛是不會撒謊的。無論我們是討厭或喜歡、憎恨或深愛一個人,或許能克製得住表情,但眼睛總會誠實地表露出來。”


    他溫和地看著千姬,整個人都置身在一種鬆馳的狀態,更索性拋開了之前的顧慮及猜疑。


    “姐姐的眼睛裏,雖然還藏著悲傷與懷念,但並沒有任何排斥或憎恨我的神色。這樣的眼睛讓我覺得,自己能夠對你說出這些真心話。”


    千姬顯然深受觸動。


    原本關係微妙的姐弟倆,卻由於竹千代的率先敞開心扉,從而大幅度地縮近了彼此的距離。


    她怔怔地迎向竹千代的視線。


    那些築在心扉四周的高牆就這麽逐漸崩塌,於是她決定也要像竹千代般坦率說出自己的想法。


    “竹千代先前說過,顧慮到我可能會由於右府母子的事恨你,所以遲遲不敢來探望我吧?”


    “但其實我並不恨你,畢竟真正決定右府母子去留的人首先是爺爺、然後是父親。如果說我該恨你的話,那我恐怕要連爺爺和父親也一並憎恨了。”


    “戰爭始終都會分出輸贏。曆史是由勝利者決定和書寫的,我也曉得倘若輸的是德川家,那麽也許今天你就沒機會坐在這裏和我說這些話了。”


    千姬語速很慢,因而每個字的發音都格外清晰,她臉上的悲傷之色亦越發鮮明。


    然而那雙望著竹千代的眼裏除了迷惘與失落,卻尋覓不到半點憎恨與厭惡,這讓竹千代毫不猶豫地就相信了她的話。


    “我隻是覺得自己無能。你知道嗎?我是受了澱夫人所托,立誌要在父親或爺爺跟前為右府陳情,帶著這般決心出城的。”


    “結果最後我還是什麽都做不了。不管再怎麽努力,最後也隻保住了右府女兒的性命。”


    “可以說我最珍貴的寶物,右府、澱夫人、長門守重成,一個個都在夏戰裏離我遠去了。”


    “我失去了夫君、母親、最好的朋友,但卻仍舊獨自苟活在這個世間。這麽軟弱的我,怎麽有資格去仇恨任何人呢?”


    竹千代猶豫了一下,最終仍是伸出手去,輕輕覆在千姬的手背上,溫柔地注視著她的雙眸。


    “不,姐姐,我覺得你非但一點都不軟弱,甚至還很勇敢。”


    “勇敢?”


    “嗯。自殺其實是件非常容易的事,隻要拿劍抹一下脖子就完事了。但活著承受這些苦痛和歉疚,卻是比死還更艱難了一百倍以上。”


    “……”


    “而且隻要你還活著,右府母子、長門守重成仍會繼續在你的記憶裏栩栩如生,這樣他們就不至於完全從這個世間消失。”


    竹千代最後的這句話,強烈地撞擊並震蕩了千姬的心。


    “是啊,你說得對、說得真好!隻要我活著、隻要我還記得他們,那麽他們就不會真正地從世間消失。”


    她驀地就紅了眼眶,但或許已經流過太多淚的緣故,最後她倔強地不讓任何淚水湧出眼眶。


    相對陌生的姐弟倆,籍著這個夏日午後的促膝長談,終於解開了因大阪夏之陣而埋下的心結。


    這天下午,竹千代在千姬的竹田禦殿逗留了很久,也向她說起了自己自失去光綱以來的心路曆程變化。


    在他完全摒棄對阿江與及國鬆丸親情的這個當下,與千姬達成的和解,對竹千代來說是種很大的心理安慰。


    迴到西丸禦殿後,他就在書屋給家康寫了一封長信,在信裏詳細地描述了與千姬會麵的經過。


    在竹千代派遣使者送出這封信後的不久,秀忠就迴到了江戶城,整座城市頓時都陷入了歡迎將軍凱旋歸來的喜悅與慶祝當中。


    ★——作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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