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過半。


    夜色徹深,繁星點點。


    長安城懷遠坊一座無名小酒館內。


    不知不覺間已然飲至半醉的荀延山、陳子元二人。


    終是在各自隨從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走出那間極其偏僻的雅間。


    “今日有勞延山兄款待。”


    “他日若是延山兄得閑。”


    “還請延山兄務必賞臉至愚弟寒舍坐坐。”


    陳子元微微擺手示意隨從無須繼續攙扶。


    待隨從麵帶隱憂地緩緩鬆開自身手臂後。


    陳子元當即麵朝不遠處的荀延山微微俯身拱手見禮道。


    “子元兄相邀。”


    “荀某豈敢不從?”


    “他日若得空閑。”


    “荀某必然登門叨擾。”


    “屆時。”


    “子元兄可莫要嫌荀某討人嫌才是。”


    荀延山聞言笑了笑,隨即微微俯身拱手還之一禮。


    “延山兄說笑了。”


    “延山兄說笑了啊。”


    “延山兄能至寒舍。”


    “那是足以令寒舍蓬蓽生輝之事。”


    “愚弟盼尚且來不及呢,又豈會有嫌棄一說。”


    陳子元聞言再度輕笑著拱了拱手。


    簡短寒暄過後。


    兩輛滿是古色古香的馬車相繼駛離了無名小酒館。


    隨即於無名小酒館外各奔東西而去。


    不多時。


    其中一輛滿是古色古香的馬車不徐不疾地駛離無名小酒館所在的街道。


    隨即緩緩匯入乞巧節滿是擁擠的繁華街道之中。


    與此同時。


    滿是古色古香的馬車車廂內。


    自進入車廂後便斜靠於軟榻之上閉目養神的陳子元忽然緩緩睜開雙眼。


    十餘息後。


    陳子元麵色稍顯凝重地緩緩自車廂軟榻之上坐起身來。


    隨即伸手輕輕挑開車簾一角。


    目光極其深邃地透過車簾一角望向車窗外滿是擁擠的人群。


    而這一望。


    便是足足一刻多鍾之久。


    無人知曉陳子元自那已然匆匆逝去的一刻多鍾的光陰裏究竟在看什麽。


    更無人知曉陳子元自那已然匆匆逝去的一刻多鍾光陰裏究竟在想什麽。


    正如無人知曉陳子元、荀延山二人最後時刻究竟於那座無名小酒館內談了什麽。


    一切的一切皆是未知。


    一切的一切皆是未定。


    兩三刻鍾後。


    滿是古色古香的馬車終是得以穿過乞巧節滿是擁擠的人群緩緩駛出懷遠坊。


    隨後一路向西而行。


    最終自崇化坊正門而入。


    方一駛入崇化坊。


    重重絲毫不弱於懷遠坊的人間煙火氣息。


    瞬間將整輛古色古香的馬車徹底包裹住。


    滿是古色古香的馬車車廂內。


    時隔兩三刻鍾之久。


    陳子元再一次自車廂軟榻之上緩緩坐起身來。


    隨即再度輕輕挑開車簾一角朝著車窗外望去。


    隻不過相較於方才而言。


    此時的陳子元麵色上已然再無絲毫凝重之意。


    望向窗外的目光亦不似方才那般深邃。


    若是細細深究。


    此時的陳子元與車窗外拖家帶口共度佳節的行人並無太多區別。


    不多時。


    滿是古色古香的馬車不徐不疾地駛入崇化坊一座高牆大院內。


    最終緩緩停靠於後院車馬房旁。


    “大少爺。”


    “到家了。”


    滿是古色古香的馬車方一停穩。


    驅車車夫便自馬車之上跳了下來。


    隨即微微俯身垂快步行至車廂旁輕聲稟報道。


    十餘息後。


    滿身酒氣的陳子元不徐不疾地走下馬車。


    隨即步伐極其穩健地大步朝著陳府深處行去。


    一兩刻鍾後。


    陳子元止步於陳府鬆竹院正門前。


    略整衣冠後隨即輕輕叩動鬆竹院院門。


    “福伯。”


    “爺爺可曾歇息。”


    陳子元輕輕叩動數下院門,隨即後撤半步輕聲開口問道。


    十餘息後。


    緊閉的鬆竹院院門被人自內緩緩拉開一道縫隙。


    “大少爺?”


    一道略顯蒼老的身影自院門縫隙內探出身來。


    待看清立身於華燈旁的那道身影具體樣貌後。


    被陳子元稱之為福伯的老人當即快速將院門徹底拉開。


    “老奴拜見大少爺。”


    鬆竹院正門方一徹底大開。


    福伯便快速自鬆竹院內走出。


    隨即麵朝陳子元深深俯身拱手行禮道。


    “福伯客氣了。”


    陳子元微微擺了擺手示意福伯無須多禮。


    “福伯。”


    “爺爺此時可曾睡下?”


    待福伯徹底站起身來後。


    陳子元不由得再度開口問道。


    “老太爺尚未睡下。”


    福伯聞言微微俯身垂首迴答道。


    “煩請福伯通傳一聲。”


    陳子元聞言未有絲毫奇怪之色。


    好似若是陳家老太爺早早睡下方才是真正稀奇之事。


    “大少爺還請稍待。”


    福伯聞言再度俯身拱手行之一禮。


    隨即轉身朝著鬆竹院深處行去。


    不多時。


    福伯便已去而複返。


    “大少爺。”


    “老太爺於書房內等您。”


    福伯行至陳子元身前兩步外。


    隨即麵朝陳子元俯身拱手道。


    “好。”


    陳子元聞言微微點了點頭。


    隨即邁步徑直地朝著鬆竹院行去。


    不多時。


    陳子元不徐不疾地穿過層層竹林。


    最終止步於燈火通明的書房外。


    “門沒鎖。”


    “進來吧。”


    陳子元方行至燈火通明的書房外。


    燈火通明的書房內便傳來一道極其蒼老的聲音。


    “是,爺爺。”


    陳子元輕應一聲,再度略正衣冠後。


    隨即方才輕輕推開房門邁步而入。


    “孫兒見過爺爺。”


    “爺爺身體萬康。”


    陳子元行至書房上首書案兩步外。


    隨即麵朝端坐於上首太師椅之上的陳老太爺深深俯身拱手行禮道。


    那端坐於上首太師椅之上的陳老太爺雖已然古稀有五。


    但其腰背卻一如年輕時那般筆直。


    “坐吧。”


    端坐於上首太師椅之上的陳老太爺聞言微微點了點頭。


    隨即放下手中泛黃竹簡示意陳子元於客座落座。


    “是,爺爺。”


    陳子元聞言再度俯身拱手行之一禮。


    隨即緩緩落座於書案一側客座之上。


    “遇到難題了?”


    待陳子元徹底於客座之上落座後。


    陳老太爺輕笑著望向陳子元,隨即緩緩開口問道。


    “三天前靖安司忽然於城內大肆擒拿但凡對朝廷有所怨言者。”


    “短短三日時間裏便已然有著足足兩百餘位出身於名門望族的世家子弟鋃鐺入獄。”


    “其中更是有著近七成出身於潁川、汝南、東郡、濟陰等中原數郡。”


    “這兩三日以來彈劾靖安司大肆擒拿世家子弟一事的奏章數不勝數。”


    “但卻無一例外皆被陛下置中不理。”


    “昨今兩日又有十餘位六科言官因彈劾靖安司大肆擒拿世家子弟一事。”


    “而被靖安司秋後算賬,以確鑿罪證押入天牢。”


    “隻待秋後一至,便會立即問斬。”


    “今日濟陰王世子忽然相邀我等出身於潁川、汝南、東郡、濟陰等中原數郡子弟。”


    “相聚於光德坊內一家與靖安司官署僅隔一條街道的酒樓。”


    “.......”


    “.......”


    陳子元聞言微微一頓,隨即將長安城近兩三日以來所發生的諸多大事。


    盡可能地以最客觀的言語一五一十事無巨細地全部道出。


    足足過了一刻多鍾之久。


    陳子元方才將近兩三日以來所發生的諸多大事全部道出。


    然而。


    足足一刻多鍾的時間裏。


    無論陳子元言及何等驚天大事。


    端坐於其麵前的那位遲暮老人麵色始終未曾有過絲毫變化。


    一如既往地掛著一抹令人望之無比心安的淡淡笑意。


    “你又是何看法?”


    待陳子元將緊些時日以來所發生的諸多大事全部道出後。


    端坐於上首太師椅之上的陳老太爺麵不改色地輕笑著開口問道。


    “迴爺爺。”


    “以孫兒之拙見。”


    “此事.......”


    “......”


    陳子元聞言微微一頓,隨即將內心最為真實的看法一一道出。


    又是一刻多鍾的光陰匆匆而逝。


    陳子元終是將內心深處最為真實的看法毫無遮掩地全部道出。


    陳府鬆竹院書房內。


    待陳子元將內心看法全部道出後。


    陳老太爺臉上不由得浮現一抹欣慰之色。


    “見微知著,睹始知終。”


    “如此年紀,能有此見。”


    “已然殊為不易,殊為不易啊。”


    陳老太爺笑了笑,隨即不由得輕撫胡須連聲感慨道。


    “不知爺爺是何見解?”


    陳子元聞言麵色不由得微微一紅,隨即連忙出言相詢道。


    “無甚見解。”


    陳老太爺輕撫胡須笑道。


    “無甚見解?”


    陳子元聞言不由得大感詫異道。


    “破財消災也好。”


    “殺雞儆猴也罷。”


    “此事歸根結底。”


    “無非四字而已。”


    陳老太爺聞言不置可否地微微搖頭道。


    “還請爺爺不吝賜教。”


    陳子元聞言當即自客座之上站起身來。


    隨即麵朝陳老太爺深深俯身拱手一拜。


    “各取所需。”


    陳老爺子微微擺了擺手,示意陳子元落座。


    ‘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陳子元聞言不由得瞬間低垂了眼瞼。


    口中更是不斷地低聲喃喃道。


    足足過了大半刻鍾之久。


    陳子元方才再度抬起眼瞼。


    “多謝爺爺不吝賜教。”


    陳子元再度麵朝陳老太爺深深俯身拱手行之一禮。


    “孫兒還有一惑。”


    “還望爺爺不吝解惑。”


    陳子元緩緩站起身來,但卻並未就此再度落座。


    反而再度麵朝陳老太爺深深俯身拱手行之一禮。


    “是何之惑?”


    “坐下再言。”


    陳老太爺聞言再度擺了擺手。


    “是,爺爺。”


    陳子元聞言當即再度落座於客座之上。


    隨即滿臉凝重之色地望向陳老太爺。


    “以孫兒之拙見。”


    “此事若是如此收場。”


    “恐極有可能導致潁川、汝南、東郡、濟陰等中原數郡。”


    “大量世家大族與朝廷離心離德。”


    “現如今正值內憂外患不斷之際。”


    “如此行事是否有些過於殺雞取卵?”


    陳子元麵色極其凝重地低聲開口說道。


    “離心離德?”


    “殺雞取卵?”


    “自放棄祖宗基業舉家遷徙至京師長安的那一刻起。”


    “吾等出身於潁川、汝南、東郡、濟陰等中原數郡的所謂名門望族。”


    “便已然與粘板上的肉無甚區別。”


    陳老太爺聞言不由得冷笑一聲,隨即微微搖頭道。


    ‘愕。’


    聞及此言。


    陳子元不由得微微一愣。


    甚至於就連唿吸亦因此停滯數息。


    足足過了十餘息之久。


    陳子元方才漸漸迴過神來。


    “倘若真如爺爺所言。”


    “日後咱們陳家又當何去何從?”


    陳子元麵色極其凝重地再度低聲開口問道。


    聲音中已然於不知不覺間夾雜了些許悲切。


    “何去何從?”


    “自傳出黃河即將改道的那一日起。”


    “咱們陳家便已經失去了選擇餘地。”


    “要麽留在潁川郡。”


    “坐等洪水滔天。”


    “亦或者白蓮教蟻俯殺來。”


    “要麽便如現如今這般舉家遷徙至京師長安成為那位粘板上的肉。”


    “至於遷徙至他地?”


    “如今天下亂象已然大現。”


    “又有何地能夠比得過京師長安?”


    “淪為那位粘板上的肉無非就是破財消災罷了。”


    “若是落入他人之手。”


    “咱們陳家恐怕會被吃的連骨頭都不剩一根。”


    陳老太爺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隨即無悲無喜地緩緩開口說道。


    聞及此言。


    陳子元不由得瞬間低垂了眼瞼。


    陳老太爺方才之言雖略顯殘酷無情。


    但這又何嚐不是事情最核心的真相?


    正如陳老太爺方才所言。


    自黃河即將改道的傳言廣為流傳的那一刻起。


    潁川、汝南、東郡、濟陰等中原數郡的世家大族、豪強鄉紳乃至富甲商賈們。


    便已然喪失了全部的選擇餘地。


    思及至此。


    陳子元不由得後背泛寒。


    身軀亦是止不住地微微顫栗。


    心中更是被濃濃的絕望所深深包裹。


    不知過了多久。


    陳子元忽然猛地抬起眼瞼。


    雙眼翻紅地望向陳老太爺。


    “爺爺。”


    “咱們陳家當真沒有其他退路了嗎?”


    陳子元滿心不甘地悲切道。


    “或許有。”


    “或許沒有。”


    “且先耐心等等吧。”


    “至少咱們陳家目前並無亡族之危不是嗎?”


    “這點耐心還是要有的啊。”


    陳老太爺聞言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隨即微微側首目光極其深沉地望向北方。


    聞及此言。


    陳子元身軀不由得微微一顫。


    隨即連忙側首望向陳老太爺目光所指的方向。


    待見其為北方後。


    陳子元猛然間不由得想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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