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許。


    夜幕初降。


    篝火漸燃。


    撲鼻酒香四溢的野狐嶺燕軍營寨內。


    木華神情略顯恍忽地盤膝圍坐在一處熊熊燃燒的篝火旁。


    目光飄忽不定地望著身周一眾不斷地推杯換盞、載歌載舞的‘同類人’。


    耳中則始終迴蕩著道道發展內心的爽朗笑聲。


    目之所及。


    耳之所聞。


    一切的一切皆與其想象中的情形大相徑庭。


    恍忽間直令其心中生出濃濃的不真實感。


    ‘自昆讚部被滅、眾人乞降燕軍。’


    ‘到奉命前去遷徙族人,燕軍撤軍。’


    ‘再到現如今。’


    ‘滿打滿算也才半個多月的時間啊。’


    ‘明明.......’


    ‘明明都是降兵。’


    ‘為何.......’


    ‘為何卻總給我一種他們好像本就該如此的感覺?’


    木華飄忽不定的目光不斷地遊走於身周一眾‘同類人’身上。


    越是深思觀察,心中便越是百思不得其解。


    “木華君長?”


    “木華君長?”


    “木華君長?”


    就在木華百思不得其解之際。


    其身旁忽然傳來一道略顯渾厚的聲音。


    ‘啊?’


    “阿古力君長?”


    聞得聲響的刹那間木華瞬間迴過神來,條件反射地望去。


    待看清身後之人乃是與其情況類似隻不過晚其數日投降燕軍的阿古力小部落君長後。


    木華眼神中不由得浮現一抹疑惑之色。


    “發什麽呆呢?”


    “喝酒啊。”


    “這可是咱們王爺親自帶過來的好酒。”


    “草原上有錢有牛有羊都買不來的好酒啊。”


    麵帶些許醉意的阿古力大大咧咧地席地坐於木華身旁,滿是豪爽地將懷中一壇酒水遞向木華。


    ‘咱們王爺。’


    木華望著阿古力遞來的酒水,心中不由得暗暗咀嚼道。


    “阿古力君長歸順王爺多久了?”


    木華略作定神,接過阿古力遞來的酒水猛飲數口,羊裝不經意地隨口問道。


    “多久了?”


    “差不多也快十天了吧。”


    阿古力略顯詫異地看了木華一眼,隨即開口迴答道。


    ‘差不多快十天了。’


    “阿古力君長這些天一直隨軍而行嗎?”


    木華聞言心中再度暗暗咀嚼數聲,隨即再度開口問道。


    “木華君長這不是說笑了嗎?”


    “我等降兵不隨軍而行難道還四處亂跑啊?”


    “再說了。”


    “我等要是亂跑了,誰幫校尉他們驅趕牛羊啊。”


    阿古力舉壇暢飲數口,隨即咧嘴笑道。


    ‘愕。’


    “阿古力君長就沒想過跑嗎?”


    木華聞言不由得大感詫異,一時不察竟將心中疑惑直接脫口而出。


    “跑?”


    “為什麽要跑?”


    “咱們在這裏至少還能吃飽喝飽!”


    “至少還有人把咱們當人看!”


    “婆娘孩子們亦不用繼續挨餓受凍!不用跟著咱們啃別人剩下的骨頭!不用再吃那些病死的牛羊!”


    “迴去幹什麽?!”


    “繼續累死累活地給別人放牧、拚命?!”


    “然後一年到頭來隻能得到幾隻病死的牛羊?!”


    “讓婆娘孩子們跟著咱們挨餓受凍?啃別人吃剩下的骨頭?吃那些病死的牛羊?!”


    阿古力聞言麵色瞬間大變,言至最後雙眼已然赤紅一片。


    “別人怎麽想的我不知道。”


    “但我阿古力這輩子!”


    “隻要王爺他老人家管我一口吃的,不讓我阿古力餓死!”


    “那麽我阿古力便給王爺賣一輩子的命!”


    “誰想傷害王爺!我阿古力便先剁了他!”


    “隻要我阿古力還有一口氣!誰也別想傷王爺一根汗毛!”


    阿古力雙目赤紅地抱壇痛飲數口,隨即抬頭望向遠處篝火通明的中軍大帳。


    ‘愕。’


    木華聞言心神不由得瞬間大動。


    後背隱隱發涼,似有冷汗正不斷地冒出。


    其萬萬想不到。


    短短不過近十日的時間裏。


    阿古力對燕軍的歸屬感便已然這般強烈。


    對燕王奕的忠心程度更是到了隨時可為其拋頭顱、灑熱血般令人發指的境地。


    ‘阿古力尚且如此。’


    ‘那麽他們呢?’


    思及至此。


    木華不由得再度抬頭望向身周一眾不斷地推杯換盞、載歌載舞的‘同類人’。


    ‘阿古力與我尚且如此。’


    ‘他們當亦是如此。’


    木華心中不由得暗暗喃喃道。


    與此同時。


    木華腦海中更是不由得浮現出今日午後入中軍大帳拜見燕王奕時的一幕幕。


    “能為王爺效命。”


    “當真是我等之幸啊。”


    “若是當初一時失了智、翻了湖塗。”


    “恐定會後悔終生啊。”


    思及至此,木華臉上不由得浮現出濃濃慶幸之色,口中更是滿是感慨地喃喃自語道。


    在其身旁。


    目光漸漸轉冷的阿古力聞聽此言。


    微冷的目光漸漸再度柔和。


    ......


    ......


    亥時許。


    夜色愈濃。


    野狐嶺燕軍營寨內已然持續了足足一個時辰有餘的勞軍宴。


    終在一片載歌載舞的歡聲笑語中漸漸走向尾聲。


    與此同時。


    野狐嶺燕軍營寨中軍大帳內。


    許奕麵色通紅地趴伏在飯桌上首處。


    略有些醉眼朦朧地望著身周一眾仍在互相捉對‘廝殺’的燕軍將領。


    一場醉到極致的勞軍宴於無形之中消弭了諸多尊卑身份所帶來的天然隔閡。


    悄無聲息地拉近了諸多的君臣情誼。


    足足過了近兩刻鍾之久。


    一眾燕軍將領中的最能喝的辛思玄、常三金二人終是相繼趴下。


    ‘啪.啪。’


    見此一幕。


    略有些醉眼朦朧的許奕搖搖晃晃地自上首處站起身來,隨即輕輕拍響手掌。


    十餘息後。


    數名問心百衛掀開帳簾行至中軍大帳內。


    “主人。”


    數名問心止步於許奕三步外,隨即深深俯身抱拳行禮道。


    “多尋些人手送他們迴去歇息。”


    許奕伸手指了指趴伏於酒桌之上的一眾將領,出言吩咐道。


    “遵令!”


    數名問心百衛聞言當即抱拳領命,隨即便欲離帳喚人。


    “對了。”


    “桌子底下還有三個。”


    “莫要將他們給忘了。”


    “另外。”


    “送他們迴去後留給人照應著。”


    許奕好似忽然想到什麽般,隨即伸手指了指酒桌底下。


    “是!”


    數名問心百衛聞言當即再度抱拳領命,隨即告退離了中軍大帳。


    待數名問心百衛身影徹底消失於中軍大帳後。


    許奕腳步虛浮地離了中軍大帳。


    搖搖晃晃地朝著自身所居小型營帳行去。


    “無須攙扶。”


    “孤未醉。”


    “都且去忙吧。”


    歸帳途中,一眾問心百衛幾度欲扶,但卻無一例外皆被許奕擺手拒之。


    不多時。


    許奕搖搖晃晃地走進自身所居小型營帳。


    醉眼朦朧地爬上營帳內的簡易床榻。


    抱著被褥便欲唿唿大睡。


    因接連作戰、匈奴議和、西域局勢以及籌謀未來所帶來的莫大壓力。


    好似徹底隨著這場酣暢淋漓的勞軍宴而徹底散去般。


    醉酒過後的許奕身心上下無不大感舒暢。


    不多時。


    小型營帳內便已然響起道道勻稱鼾聲。


    與此同時。


    許奕所居小型營帳外。


    問心首領默默將手中醒酒湯遞給身旁問心。


    隨即立身於許奕所居小型營帳簾門前,默默擔負起守夜之責。


    就在許奕身心無不舒暢地墜入夢鄉之際。


    同一片天空下。


    與野狐嶺燕軍營寨相距不過八十裏的屍逐王大營中軍大帳內。


    屍逐王哈曼赤著上身平躺於簡易床榻之上。


    年過不惑已然略顯渾濁的雙眼略顯空洞地望著空無一物的帳頂。


    不知為何。


    在得知覆滅了其數個部落的那支周軍真正的下落後。


    本應極其高興的屍逐王哈曼,卻沒來由地感到些許寒意。


    其不知這股寒意自何而來。


    但心中卻極其深刻地記得。


    上一次生出這種寒意是在十六年的一個冬天。


    那一年正是周人所謂的正德十五年。


    那一年亦是匈周戰爭最為關鍵的一年。


    更是其最為意氣風發的一年。


    那時的他憑借著父王右賢王的寵愛。


    麾下坐擁精兵良將足足四萬餘人。


    憑借著麾下四萬精兵良將,其曾多次於戰場之上屢立奇功。


    後來更是成功的獲得了單於的青睞。


    ‘若是沒有那件事的話。’


    ‘待父王他老人家歸天後。’


    ‘右賢王之位必然是我的啊。’


    ‘恨啊!我恨啊!’


    思及至此。


    屍逐王大營中軍大帳內,原本平躺於簡易床榻之上,目光略顯空洞地望著空無一物帳頂的屍逐王哈曼。


    臉上不由得浮現出濃濃恨意。


    原本略顯空洞的雙眼,更是於刹那間布滿了濃濃殺意。


    正德帝十五年冬。


    大周大司馬大將軍趙青集麾下全部可戰之士。


    悍然朝著左賢王王庭發動總攻。


    收到左賢王烏帷的求援後。


    匈奴單於尹稚斜當即調動多股兵馬馳援左賢王王庭。


    而當時的屍逐王哈曼便是其中之一,且是那最被寄予厚望的一支兵馬。


    然而。


    就在屍逐王哈曼親率麾下三萬精銳即將增援而至之際。


    卻突然遭到一支兵力約五千人上下的周軍阻擊。


    屍逐王哈曼原以為憑借手中三萬精銳可以摧枯拉朽般地擊潰那支兵力在五千人上下的周軍。


    但怎料。


    那支周軍戰力極其驚人,且極其的難纏。


    其最後雖成功殲滅那支兵力在五千人上下的周軍。


    並成功陣斬其領兵將領。


    但卻付出了足足近八千人的傷亡。


    且被那支兵力僅僅隻有五千人上下的周軍硬生生地拖了三日之久。


    從而導致戰機大失,左賢王烏帷損失慘重。


    若不是身為右賢王的父親苦苦求情。


    其此時墳頭草恐早已交替十六個春秋。


    思及至此。


    屍逐王哈曼‘騰’地一下,猛地自簡易床榻上一躍而起。


    “頻頻調謔本王!”


    “滅本王麾下部落!強擄本王牛羊戰馬!”


    “真當本王不複當年便可隨意欺辱?!”


    “本王此番勢必全殲爾等!”


    屍逐王哈曼滿臉暴怒之色,咬牙切齒地望向野狐嶺所在方位。


    心中怒火不知不覺間已然滔天。


    至於所謂的寒意。


    更是早已被滔天怒火烘烤的不著絲毫。


    連帶著求穩等待渾邪王、新日王到來的心思。


    亦在那滔天怒火的烘烤下徹底煙消雲散。


    ........


    ........


    一夜無話。


    次日卯時許。


    野狐嶺燕軍營寨內。


    許久未曾睡過一個囫圇覺的許奕迷迷湖湖地自小型營帳簡易床榻上睜開雙眼。


    方一睜開雙眼。


    因宿醉而產生的頭痛欲裂感以及口幹舌燥感瞬間侵襲許奕之身。


    許奕強忍著因宿醉而產生的不適,緩緩自簡易床榻上坐起身來。


    抬手重重揉了揉好似欲裂般的腦袋,隨即拍了拍手。


    ‘啪.啪。’


    拍掌聲方一響起。


    緊閉的營帳簾門便被人自外輕輕挑起。


    一道明亮光線亦於簾門被挑起的一瞬間飛速侵入小型營帳內。


    值守於帳外近乎足足一夜之久的問心首領手持托盤緊隨其後緩緩入內。


    而在其之後,則分別跟著兩名同樣手持托盤的問心百衛。


    “主人。”


    “先用些粥飯吧。”


    問心首領將手中托盤置於帳內書桉一側,隨即行至許奕身旁兩步外俯身抱拳行禮道。


    “幾時了?”


    許奕強忍著因宿醉而產生的不適,緩緩自簡易床榻上站起身來。


    “迴主人。”


    “方卯時三刻。”


    問心首領抱拳迴答道。


    “辛校尉他們可曾醒來?”


    許奕再度開口問道。


    “迴主人。”


    “辛校尉他們尚未醒來。”


    問心首領聞言微微一頓,隨即如實迴答道。


    “主人。”


    “您看是否需現在喚醒辛校尉他們?”


    問心首領略作定神,隨即開口問道。


    “大軍日落後方才動身。”


    “不急不急。”


    “待辛校尉他們醒來後,為他們備些粥飯即可。”


    許奕微微搖頭,隨即開口吩咐道。


    “是!”


    問心首領聞言當即抱拳領命。


    話音落罷。


    許奕行至營帳一側。


    隨即自兩名問心百衛手中陸續接過清水、毛刷、牙粉以及柔巾等物。


    不多時。


    漱洗畢。


    許奕直感整個人好似重新活過來般。


    隨即邁步行至書桉前。


    端起一碗滿是金黃色澤、粒粒分明的粥飯。


    不徐不疾地享用著宿醉後最是美味之物。


    同樣一幕。


    無差別地自整座野狐嶺燕軍營寨內不斷地上演著。


    一時間。


    粥香四溢滿營寨。


    與此同時。


    朝陽漸初升。


    霞光滿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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