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承運殿偏殿書房內。


    許奕麵色如常直接了當地承認道。


    聞聽此言。


    梵崇賢、宋元福二人臉上不約而同地閃過一抹如釋重負之色。


    與楊先安、朱宗廷、王文清三人不同。


    梵、宋二人既非許奕姻親又非許奕幼時玩伴。


    故而。


    梵崇賢、宋元福二人先天性地便存在些許不足。


    也正因此。


    梵崇賢、宋元福二人從不擔憂許奕要‘如何如何’。


    反而擔憂許奕要‘如何如何’之際,卻對二人遮遮掩掩。


    現如今。


    許奕輕飄飄的一句‘正是’。


    無異於正式宣告梵、宋二人已然正式走進了燕王府真正的核心。


    承運殿偏殿書房內。


    許奕不動聲色地將梵、宋二人神情盡收眼底。


    隨即麵色如常道:“準確而言,興建新官道是在為燕商鋪路。”


    “而燕商則是在為收取商業稅一事鋪路。”


    王文清聞言不由得緊鎖眉頭道:“王爺欲推翻重農抑商這一曆朝曆代皆在施行的國策?”


    “若真如此。”


    “還請王爺恕臣直言,此舉弊大於利。”


    話音落罷。


    楊先安、朱宗廷、梵崇賢、宋元福四人無不緊屏唿吸。


    靜待許奕下文。


    誠如王文清所言。


    上千年的曆史長河中,曆朝曆代皆在施行重農抑商一策。


    歸根結底。


    商業的本質便在於東倒西賣。


    此舉固然能在短期內使城池亦或者國家更加的繁榮昌盛。


    但從長期來看。


    過於繁榮的商業反而不利於國家的穩定。


    一來商賈不事生產,且東奔西走居無定所。


    極其地不利於徭役的征調。


    二來,過於繁榮的商業勢必會引得大量的百姓棄農投商。


    如此一來非但國家征調徭役困難。


    就連從事生產的土地都極有可能大麵積地荒廢。


    試問。


    若無土地產出,何來的糧食?何來的桑麻?


    又何來的商貨?


    屆時。


    整個國家自會從繁榮昌盛走向滿目瘡痍甚至於滅亡。


    三來,商人逐利,最喜囤積居奇,且貪婪。


    過於繁榮的商業勢必會滋生出諸多富甲一方的大商賈。


    當大商賈手中的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時。


    以大商賈的貪婪必然不會滿足於現狀。


    其必然會從追求‘錢’轉變成追求‘權’。


    屆時會發生什麽自然不言而喻。


    除此之外。


    在由販轉變為商,再由商轉變為富甲一方的大商賈這一過程中。


    有一永遠也繞不開的話題。


    即官.商.勾.結,禍亂百姓。


    也正因此間種種。


    故而。


    在上千年的曆史長河中。


    曆朝曆代的統治者們往往會不約而同地施行‘重農抑商’這一基本國策。


    而在許奕原身所處的那個時代裏。


    如掃六合、四海歸的始皇嬴政。


    其將韓非‘重農抑商’理論付諸實施時就曾命令將‘賈人’與‘治獄吏不直者、諸嚐捕亡人、贅婿’


    等身份低賤者歸為同類。


    後又將他們充征或戍邊。


    如漢高祖劉邦就曾下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


    以及本人及其子孫‘不得仕宦為吏。’


    且算賦較之尋常人等加倍。


    西晉時更是頒布賤商令。


    勒令商人穿鞋必須一隻白、一隻黑。


    隋朝以及唐初的統治者也曾重提賤商一事,禁止工商業者入仕為官。


    唐太宗初定官品時曾言:‘設此官員,以待賢士。’


    ‘工商雜色之流,必不可超授官秩,與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


    後,唐高宗彷漢高祖之法‘禁工.商.不得乘馬,隻準穿白衣,不準著黃’等等。


    明太祖更是於洪武十二年頒令規定:‘農家許著綢紗絹布,商賈之家,止許著絹布。’


    ‘如農民之家,但有一人為商賈者,亦不許穿細紗。’


    凡此種種。


    歸根結底。


    皆為抑商。


    承運殿偏殿書房內。


    許奕聞言麵色仍未有絲毫變化。


    其身為福報而亡命者。


    又豈會不明商賈做大之危害。


    然而。


    凡事皆有兩麵性。


    人又豈能因噎而廢食?


    許奕麵色如常地看向楊先安、朱宗廷等四人。


    隨即開口問道:“汝等四人是何看法?”


    “迴王爺。”楊先安略作定神,起身拱手行禮道:“臣附議。”


    許奕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隨即看向朱宗廷、梵崇賢、宋元福三人。


    其先前於偏殿書房外時。


    朱、梵、宋三人恰恰與王、楊二人持相反態度。


    朱宗廷、梵崇賢、宋元福三人默默對視一眼。


    隨即朱宗廷起身拱手行禮道:“迴王爺。”


    “臣以為特殊時期當行特殊之舉。”


    “現如今我燕地僅兩郡之地、百萬之民。”


    “自事生產極其有限。”


    “如棉花、糧草、草藥等物皆需自他處購置。”


    “而購置自離不開商賈。”


    “故而。”


    “臣以為當先行大興商業。”


    “待時機成熟後,再行複歸重農抑商。”


    話音落罷。


    梵崇賢、宋元福不約而同地起身拱手道:“臣附議。”


    不待許奕出言。


    王文清當即反駁道:“特殊時期當行特殊之舉固然沒錯。”


    “但怕就怕朝令夕改、覆水難收。”


    “若真到了那一日,恐於王爺聲名不利。”


    朱宗廷聞言瞬間眉頭緊鎖道:“若依王舉人所言,我燕地急需的諸如糧草、棉花、草藥等物何尋?”


    “如製作弓弩所需的六材,幹、角、筋、膠、絲、漆等物何尋?”


    “如那製作棉甲所需的棉花又自何處尋?”


    “有些東西本就是我燕地所不產之物!”


    “若無商賈,又當何為?”


    王文清聞言毫不退讓道:“朱特使言過其實了。”


    “現如今燕地是急需各地物資不假。”


    “但這並不意味著急需物資,便要給予各地商賈各式各樣的優待。”


    “商賈逐利,隻需令其知曉有利可圖。”


    “其自會攜貨至燕。”


    朱宗廷聞言反問道:“若按王舉人所言,隻需令商賈知曉有利可圖即刻的話。”


    “那麽倘若他地利益更大呢?”


    “屆時那些商賈會將貨物運至何方?”


    “總不能我燕地與他地互相抬價、價高者得吧?”


    王文清緊鎖著眉頭反問道:“商賈逐利乃是天性如此。”


    “難不成我燕地給予其一定的優待,便能令其放棄巨大的利益?”


    “此言與異想天開又有何益?”


    ......


    ......


    承運殿偏殿書房內。


    許奕目光平靜地望著正爭執的不可開交的王文清、朱宗廷二人。


    臉上時不時地閃過一抹認真傾聽之色。


    見此。


    楊先安、梵崇賢、宋元福三人不由得紛紛下場各抒己見。


    時間於雙方爭執中悄然流逝。


    直至黃昏降臨。


    爭執雙反皆已口幹舌燥無力再爭。


    可即使如此。


    楊先安、朱宗廷等五人仍未能就此事徹底達成一致。


    而之所以爭執的這般厲害。


    無外乎出發點不同罷了。


    亦或者可理解為爭執雙方各自代表著不同的利益集團。


    簡而言之。


    如楊先安、王文清。


    此二人自長安城而來。


    於燕地內自是一無所有。


    故而。


    二人隻需考慮此舉是否利大於弊。


    而朱宗廷、梵崇賢、宋元福三人則不同。


    此三人或為燕地本土世家,或本身便是商賈。


    而商賈本身便與世家密不可分。


    故而。


    三人潛意識裏便會為世家、商賈爭取一定的利益。


    哪怕這些利益僅僅隻是短暫的。


    此乃人之常情,避無可避。


    承運殿偏殿書房內。


    眼見五人皆氣喘籲籲地無力再爭。


    許奕不慌不忙地斟茶五盞。


    “坐。”


    “謝王爺。”


    待五人再度落座,唿吸漸穩後。


    許奕輕笑道:“都說完了?”


    楊先安、朱宗廷五人聞言無不底下腦袋。


    做出一副虛心傾聽狀。


    “既然諸位都說完了。”


    “那孤便也說說孤的想法。”


    許奕輕笑著望了楊先安、朱宗廷等人一眼。


    話音落罷。


    許奕麵色漸正道:“以孤之見。”


    “曆朝曆代皆以重農抑商作為最基礎的國策。”


    “此舉自是有利於國家長期穩定。”


    具體而言。


    重農抑商是指:統治者強調以農為本,工.商.業為末。


    推崇自然經濟條件下的小農經濟,國家的財政自然也以小農經濟為基礎。


    農業簡而言之便是種植、養殖等行業。


    俗稱‘土裏刨食’。


    農民在土地上投入勞動,拋灑汗水,收獲人們所需的衣食住行。


    這是一個從無到有的生產過程。


    而在這一過程中最核心的便是‘人’與‘物’。


    即人與土地。


    在這期間人與人雖然也有協作。


    但歸根結底。


    人與人的關係在生產過程中屬於次要的。


    而農業生產的這種特點,直接造就了農民氣質。


    即敏於行而納於言,勤勞質樸、崇尚實幹等。


    而這無疑更有利於當權者的統治。


    反觀商業。


    商業便一定會令人便的狡猾嗎?


    以許奕的閱曆而言,此問的答桉毫無疑問是肯定的。


    而能自商業中堅守本心,保持不變者終歸是鳳毛麟角。


    歸根結底。


    商業不可能‘從無到有’地創造出財富。


    與農業生產主要發生在人與物不同。


    商業活動主要發生自人與人之間。


    若是說的尖酸刻薄些。


    那便是人與人之間的互相算計。


    與農民所麵對的‘怎樣用勞動去創造出新財富不同’。


    商人所麵對的,總是形形色色、各種形態的已有財富。


    而商人所思的自然便是‘怎樣將擺在眼前的已有財富據為己有’。


    故而。


    農業可成國家的穩定因素。


    而商業則往往成為國家的不穩定因素。


    若不加以幹涉。


    則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為了追求更多的財富、更好的生活而棄農經商。


    國家的基礎就會逐步鬆散動搖。


    乃至於到了最後便會徹底瓦解、四分五裂。


    在許奕所處的另一時空中。


    往往很多人隻看到了重農抑商中的抑商影響了市麵繁榮。


    但卻沒有看到長期的曆史走勢。


    在許奕看來。


    中土之所以是人類社會唯一一個自古延續、一脈相承的文明。


    重農抑商在其內所發揮的作用從來都不可小覷。


    即,縱使上一次的王朝覆滅使得國家跌倒了極其深邃的深穀。


    隻要新的王朝恢複了秩序,重建了統一。


    以農立國的國家,無需依賴任何的外部條件。


    如商路。


    如其他地區的繁榮昌盛、


    僅憑一夫一牛一地,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用不了多長時間,國家便會走出低穀,再度強盛。


    ......


    ......


    承運殿偏殿書房。


    伴隨著許奕話音落地。


    楊先安、王文清二人不由得微微抬頭。


    而朱宗廷、梵崇賢、宋元福三人則不由得將腦袋垂的更低。


    許奕無視了五人截然相反的動作。


    話鋒一轉繼續開口說道:“但在孤看來。”


    “重農抑商的本質應當為將國家的基礎建立於農業之上。”


    “與此同時控製商業的惡性膨脹。”


    “既不等於不要商業,也不等於隻要農業。”


    此言一出。


    楊先安、朱宗廷、王文清、梵崇賢、宋元福五人齊刷刷地抬起頭。


    滿臉不解地看向許奕。


    許奕見狀輕笑著搖了搖頭。


    隨即自書桉下取出一略厚的藍皮賬冊。


    那藍皮賬冊上赫然上書著‘新官道’三個大字。


    許奕將上書著新官道三個大字的嶄新書籍置於五人身前。


    隨即麵色一正道:“孤先前便已言明。”


    “興建新官道是在為燕商鋪路。”


    “而燕商則是在為收取商業稅一事鋪路。”


    話音落罷。


    許奕端起身旁茶盞,不再多言。


    楊先安、朱宗廷五人見狀無不麵露思索地凝視著身前那上書著‘新官道’三個大字的書籍。


    不知過了多久。


    許是一兩個時辰。


    又許是一兩刻鍾。


    王文清率先自沉思中迴過神來。


    ‘嘶’。


    王文清方迴過神來便滿臉驚駭地望著許奕倒吸了口涼氣。


    然而不待其出言詢證。


    承運殿偏殿書房內忽然此起彼伏地響起道道倒吸涼氣聲。


    “想明白了?”


    許奕見狀輕笑著問道。


    “想明白了。”


    楊先安、朱宗廷五人滿臉驚駭地點頭迴答道。


    “既然想明白了。”


    “那應當知道該如何去做了吧?”


    許奕輕笑著再度問道。


    “迴王爺。”


    “興建新官道,聯合世家商賈共創燕商。”


    “廣納外地商賈入燕。”


    “為日後施行商業稅鋪路。”


    楊先安、朱宗廷等五人神奇地齊聲迴答道。


    事實上。


    許奕早已於一厚一薄兩本賬冊中給出了最優選擇。


    其大力興建新官道為的便是整合燕地內的一眾世家大族、豪強商賈。


    使其凝結成一股繩,為其所用。


    而這股繩的名字便為‘燕商’。


    而每一個世家大族、豪強商賈都有著獨屬於自己的渠道以及關係網。


    一旦‘燕商’徹底落地。


    這些渠道以及關係網必然將會為許奕所用。


    屆時。


    這些渠道以及關係網中的商賈們勢必會源源不斷地入燕。


    至於商業稅?


    在新官道正式投入使用的那一刻便已然開始征收了。


    商賈入新官道所繳納的銀兩。


    以及沿途各新驛站所提供的便利性皆可理解為商業稅的翻版。


    簡而言之。


    新官道存在的意義之一,便是為了解決現如今商業稅極難收取這一難題。


    至於商賈做大後極有可能產生的不利因素?


    楊先安、朱宗廷、王文清、梵崇賢、宋元福以及遠在關中的呂在中。


    此六人存在的異議便在於抑製某一家商賈做大做強。


    常言道:‘當金錢站起來說話的時候,所有的真理都保持了沉默。’


    ‘當權利站起來說話的時候,錢財將變的一文不值。’


    而許奕所設的三商、三權共計六位執網人。


    所執的便是‘金錢之網’以及‘權利之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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